這個夏日傍晚,講定好一家一菜的社區居民,紛紛從廚房裡端出自慢之味,猶如遶境儀式,各自捧著悉心製作的菜餚,在逼仄的階梯上上下下地走動,最後聚攏到王家戶外的長桌,瞬間擺滿了整桌澎湃的佳餚。
這樣的風景有些似曾相識。在蟾蜍山居住超過一甲子的王家,第二代的寶哥回憶著:「小時候,夏天傍晚很熱,大家就把方桌擺出來,菜放上面,爸爸會到隔壁鄰居家喝酒、聊天,媽媽在屋外串門子、帶小孩,我們拿著饅頭、綠豆稀飯,邊走邊吃,一條路從頭吃到尾。」這樣濃厚的鄉情,延續至今,不曾改易。
餐桌上的身世隱喻
這日王家端出的手路菜:燉牛肉、綠豆稀飯與煎虱目魚。燉牛肉來自父親早年從軍隊退伍後開設的牛肉麵館,只是父親年紀大後,牙口不好,寶哥選用牛腱肉添水慢燉,讓家傳之味持續流傳;綠豆稀飯由阿美姐準備,同樣是外省口味,綠豆能降火氣,夏日多放冷吃,還可拌入牛肉湯汁增添風味,小孩多愛舀幾匙砂糖,當甜品享用;至於另一道乾煎虱目魚,則是來自出身府城台南的王媽媽,有著餐餐必定要吃魚的堅持。
食物是身世的隱喻,王家一家子的來歷都在幾道菜裡被點明了。這樣外省父親與本省母親不同族群的配對,也是許多蟾蜍山家庭的縮影。好比來自花蓮壽豐阿美族部落的佟媽媽,嫁給來自東北黑龍江的佟伯伯,因此習得製作東北酸白菜的手藝;出身新竹北埔客家庄的葉媽媽,嫁給來自江蘇的葉伯伯,客家草仔粿、外省麵點都精通。
在過去兵荒馬亂的年代,跨越族群藩籬結縭並不容易,身分背景差異甚劇的兩個人,飲食習慣上會不會有衝突?葉媽媽笑瞇瞇地說:「以前大家家境都很窮,沒什麼東西可以吃,有得吃就好嘍!」給了這個問題圓融的答案。
以料理敦親睦鄰
在蟾蜍山居住10年,好蟾蜍工作室創辦人林鼎傑說:「我們就像都市裡的鄉村。」此言果真不虛,長桌前呼喳的人聲,彼此挾菜、倒酒、話家常,濃厚的人情與熱絡的氣氛,讓人未飲便有幾分醺然。
林鼎傑為我展示了一幀拍攝於1928年的老照片,彼時,由日本總督府在蟾蜍山鄰近設立農業試驗所、蠶業改良場等農政單位,位於山腳、緊鄰芳蘭路的第一排農試所員工宿舍應運誕生,也是聚落的濫觴。到了戰後,軍方依山建造了39戶的煥民新村,加上後來60~70年代由城鄉移民胼手胝足自力營造的住宅。層層堆疊發展成的聚落,寬容地收容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即便身分不同,卻不約而同有著好好生活的盼望,加上平民式的建築,家家戶戶雞犬相聞,讓大都會中不容易見的人情交流,都在這裡顯得自然。
葉媽媽拿手的韭菜盒子,就是向鄰居陳伯伯學來的,「尤其我們家老三,一天到晚串門子,吃隔壁陳家的包子饅頭。」她說。王伯伯、王媽媽一家來自江蘇,曾在上海開餐廳,傳承了父親手藝的小華姐自豪地說,王家的過年總是特別隆重,平均款待30人,從過年前3天開始一路吃到初九,彼時,王媽媽總也會準備好一份份道地上海年菜,以饗街坊鄰居。
印度學人的野地藥草學
在這個包容性高的聚落裡,由於地緣上緊鄰台灣科技大學,還有一群來自南印度的理工學者,約莫從10前年開始,藉由口耳相傳,陸續落腳定居在此,目前共計6戶30人,形成聚落中獨特的一支。
從坦米爾納杜邦(Tamil Nadu)來的博士後研究員Prasannan,在相距4,000公里以外的台北蟾蜍山,發現了與故鄉若合符節之處。蟾蜍山大隱於市,Prasannan說,他的家鄉也只需要2公里的路程,就可以抵達鄰近的城市。由於南印度擁有悠久的古文明傳統,加上不如北印度現代化,Prasannan與他的南印度朋友,就像台灣原住民或曾祖父母輩,各個身懷豐富的青草藥知識,懂得聆聽身體的聲音,從野地採摘合適的植物,食療並進。
Prasannan在蟾蜍山辨識出超過30種與印度故鄉相同的藥草植物,他們也在山頂野地種了構樹、辣木、香蕉樹、咖哩葉、檸檬草等植物,Prasannan說:「在我的故鄉,幾乎每家都種了構樹、咖哩葉、香蕉樹。」從花葉、根莖到果實,可以用作食療、美容、保養,從一株植物,都可以勾連出一張完整的印度文化網絡。每個禮拜有兩天,Prasannan會與他的朋友在家中煮食聚會,他們刈下野地裡的香蕉葉作容器,盛裝用綜合香料烹製的咖哩,在風情洋溢的印度舞曲中,復刻了故鄉的模樣,也飽含著在此扎根生活的意蘊。
Prasannan與他的南印度朋友,就像台灣原住民或曾祖父母輩,各個身懷豐富的青草藥知識,懂得聆聽身體的聲音,從野地採摘合適的植物,食療並進。(林旻萱攝) |
永遠的山城歲月
日常飲食往往只是不知不覺中生活習慣的累積。直到2015年底,由於參與台電「溫羅汀公共藝術季」的計畫,才提供了機會,重新爬梳各家私房食譜,將這裡豐富的飲食層次化暗為明。曾在蟾蜍山居住5年的文字工作者馮忠恬,跟著居民學做菜、紀錄;藝術家曾韻潔從植物染取經,採集蟾蜍山上的大葉欖仁、構樹的葉子,煮汁成顏料,繪製成飲食插圖,圖文結合後製作成月曆分送給居民。也受惠於計畫補助,社區添置一台行動餐車,可以走出社區,向更多人分享這裡的生活,才新婚不久的Prasannan,也利用餐車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印度喜宴。
曾韻潔說:「這裡外省人與本省人、客家人共同組成的家庭結構,就像大台北的小縮影。」馮忠恬提及:「蟾蜍山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禮物。在城市很難找到像這樣的地方,還保留了30~40年前珍貴的生活痕跡和線索。」在這個快速變化、講求效率的城市,半山半城的蟾蜍山聚落,猶如最後的港灣,以其不疾不徐的步調,凝結出獨特的空間,讓身世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可以彼此親近、餵養,安身立命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