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區塊
當代小說圓桌會 台灣文學想像的新維度
2017-12-28

(插畫:王敬勛)

(插畫:王敬勛)

 

作為文化的衍生物,文學的本質一向是入世的,即便推動小說家書寫的理由各自不同,文藝作品本身都直接或間接地回應了時代。而不論在文學、出版、大環境都加倍嚴峻的現代,值得欣慰的是,台灣當代小說家所展現出的高度創造力依舊熱力未減,他們的團結與創作,證明小說足以打開新維度的可能,不僅擾動了凝滯的社會氛圍,也迴返文化本身。

 

字母會的聚會現場,小說家竊竊私語,互相共謀、密謀。(汪正翔攝,衛城出版社提供)字母會的聚會現場,小說家竊竊私語,互相共謀、密謀。(汪正翔攝,衛城出版社提供)

5年前,由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教授楊凱麟所策劃,由駱以軍、胡淑雯、陳雪、童偉格、顏忠賢、黃崇凱為主,加上黃錦樹、成英姝、張亦絢、盧郁佳等幾位台灣當代重要小說家,共同組成的「字母會」,其概念來自於仿效歐陸常見以ABC代表入門書,楊凱麟提出A to Z共26個象徵當代思潮的字母,讓小說家分頭以篇幅5,000字左右的短篇小說展開回應、答辯,這些作品最早發表於《短篇小說》雜誌,爾後,以每個字母為單位,邀請評論家潘怡帆總評,2017年9月起,交由衛城出版社出版,從「A未來」、「B巴洛克」、「C獨身」……整個書系預計到2018年7月全數付梓。

無獨有偶,不同於純文學色彩濃厚的「字母會」,恰好坐落在光譜另一端,偏於通俗文學的文學社群也在此時誕生。這個由小說家何敬堯發起,邀請楊双子、陳又津、瀟湘神、盛浩偉共5位作家,這群同樣出身文學院科班的年輕作者,各自在妖怪、百合、推理、輕小說等領域耕耘,他們以小說接龍的形式進行創作,作品《華麗島軼聞:鍵》(以下簡稱《華麗島》),在2016年10月由九歌出版社出版。

小說家的時代進擊

黃崇凱(右)說,楊凱麟(左)的考題,開啟了小說家探觸陌生事物的契機,他們也嘗試跳脫慣性,挑戰不一樣的寫作語言。(林旻萱攝)黃崇凱(右)說,楊凱麟(左)的考題,開啟了小說家探觸陌生事物的契機,他們也嘗試跳脫慣性,挑戰不一樣的寫作語言。(林旻萱攝)

雖然兩個文學社群集結的緣起與目的各自不同,取徑手法也大異其趣,不過,本於對時代現象的敏銳觀察,以小說展現出對台灣社會的關懷精神,卻是一致的。

作為一本以日治時期為背景的時代小說,《華麗島》揮別了傳統歷史小說的沈重與悲情,以輕盈的筆法、次文化的視角,帶來閱讀上的娛樂性,但是小說家的終極目的,是希望藉此讓讀者大眾重新認識自己的歷史。何敬堯說:「起點是娛樂,過程是冒險,終點是安靜的思考。」楊双子也提及,日治時期台灣藝文界流傳著「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的口號,這句話至今猶未過時,她說:「台灣並不是1945年忽然出現的,在過去就存在著這麼多的東西。」藉由重梳歷史認識、肯定生長的土地,台灣的文化主體性也從此展現。

至於規模龐大,結合小說創作與後續實踐的字母會,則是更完備地對當前的時代困境作出強有力的回應。由於近年台灣大環境不佳,不論校園或社會都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沉悶,楊凱麟以「悶經濟、悶哲學、悶世代」來形容,「像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卻又什麼都沒發生。」他說。然而,就像張愛玲因為香港40年代獨特的時空背景,開啟華麗的張派書寫,外在環境的窘迫卻也促成了創造力的反動,小說的技藝是一個契機,或許可以找到符合新時代的新語言、新觀點,迎來下一輪的太平盛世。

潘怡帆說,《字母會》不只是文學,也是偵探小說、武俠小說,甚至是美文寫作的範本。潘怡帆說,《字母會》不只是文學,也是偵探小說、武俠小說,甚至是美文寫作的範本。

因此,就像1904年,由英國小說家維吉尼亞‧吳爾芙等文人、藝術家、思想家所組成的「布魯姆斯伯里派」(Bloomsbury Group),他們以前衛的思想與創作,宣告了保守的維多利亞時代的終結;字母會的意義,也必須放置在時代脈絡之中,才能突顯出價值。楊凱麟說:「這是一個完全作品的實驗,從概念到出版、評論、設計、雜誌,以最鮮活的狀態,讓台灣讀者、華文讀者看見,最頂尖的創作者面對時代處境,可以給出什麼答覆。」

對於社會瓶頸的反省,並非文學家、哲學家的專利,衛城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長年投入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書籍的出版,她發覺,台灣社會欠缺人文價值的深度討論,而藉由文學類書籍也是一條可行的進路。她說:「我想透過字母會去做一次測試:台灣還有多少討論文學的可能?以及有多少從文學討論社會的可能?」

雖然衛城出版社過去多以出版非文學書籍為主,但對於時代匱乏的共感,讓他們不晚不早地相遇,彷彿一拍即合,在這個即便本土文學市場凋零的時代,奢侈且堅定地推出《字母會》套書。

鏡裡繁花的文學擴增實境

《華麗島》作者群,是對手也是夥伴,合作過程中培養出的默契,足讓他們發覺彼此在小說中埋下的梗。《華麗島》作者群,是對手也是夥伴,合作過程中培養出的默契,足讓他們發覺彼此在小說中埋下的梗。

彷彿呼應當代量子力學所證實,宇宙本質並非像一般人常識中認為的,由一片片的拼圖組成全體,而是彼此鏡射的多重宇宙。閱讀《字母會》與《華麗島》的樂趣也在此,所有短篇猶如萬花筒般彼此繞射,但又能獨立存在,這樣的設定提高了整體(整部作品)的豐富度,形成令人耳目一新的小說形式。

《華麗島》以小說家郭松棻的一段家族軼聞開場,由小說家呂赫若交給膠彩畫家郭雪湖(郭松棻之父)的一串鑰匙,成為串聯各個章節的關鍵物,這部通俗小說以日治時代的台灣藝文界為舞台,在史實孔隙中長出虛構的情節,日籍作家西川滿是推理小說中的關鍵人物、台中漢語詩人吳燕生的百合愛情故事……小說家一棒接一棒,互埋伏筆相互挑戰,故事推演之餘,不同作家或採取現代式的、言情的、日治時期的筆法,迥異的語言風格擴充了文本的豐富度。

至於《字母會》,楊凱麟說,A to Z 26個字母的編排,並不是想建置出一套系統化的字典式作品,「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灑出可以反映宇宙的鏡像,每製造出一個鏡像,就能多反映出一個宇宙的剖面。」26個字母像26面小鏡子,各自散佈在不同位置,再列解成每個小說家,最終收穫超過百個關於台灣文學或世界的剖面,這是文學的擴增實境,楊凱麟說:「我要邀請讀者,一生中用1年的時間,進入這個誘惑的現場!」

志業的精神,職人的尊嚴

黃梵真以白紙拓印傳統鑰匙,斑駁的造型象徵小說彼此拼湊、解謎的過程。黃梵真以白紙拓印傳統鑰匙,斑駁的造型象徵小說彼此拼湊、解謎的過程。

小說創作的擂台既殘酷且高風險,但碰撞出的火花卻更勝從前。《華麗島》中,隨著故事情結的推演,小說家互相構陷,一面埋伏筆,一面解謎,充分展現出次文化領域的玩心,也造就故事情節難以預測的跌宕起伏。

而字母會,除了每兩個月一次的聚會交流,楊凱麟會為每個字母寫下1,000字左右的簡短論述。楊凱麟絕對是最嚴厲的老師,因為每一次的說明,目的不在於引導創作,反而在鎖死各種可能性。楊凱麟說:「這些字母不在於給出什麼,而在於卸除偽裝,成為裸身的狀態。只有在不能耍嘴皮子、打花拳繡腿、逼到牆角的狀態,唯一的逃生方式,就是使出最本格、本家的功夫,才可能離開。」因此陳雪形容,這是一場創作的「極限運動」。

正如黃崇凱說,小說家的職責在於「不矯情、不作假、不要以為可以玩弄讀者」,這樣嚴峻的創作規則足以確保作品從本真中出發,更可喜的是,這種因真誠所帶出的專業,也同樣發生在產業鏈上各個環節的參與者,包含出版編輯、書籍設計、書店通路等,並且環環相扣地發揮了綜合效益。

設計師的加入,讓書從美學的角度擄獲不同領域的讀者。九歌出版社邀請年輕設計師黃梵真為《華麗島》作封面設計,他從郭雪湖的膠彩畫裡擷取靈感,添入仿效繪畫的筆觸、鑰匙等元素,紛繁的細節呼應「華麗」的概念;交由平面設計師王志弘操刀的《字母會》,文字符號在意義之餘,成為躍然紙上的設計符碼,前衛的風格,呼應字母會接軌當代思潮的企圖。

字母會的效益在書店中發酵,彰化的紅絲線書店設計了與字母會相關的互動遊戲,誘導讀者的閱讀興趣,莊瑞琳分享:「書店跟我們說,因為字母會很實驗,他們也想用實驗的精神回報這個計畫。」另有花蓮的時光書店、誠品書店等從業人員表示,因為這樣認識了童偉格、顏忠賢等過去不曾接觸的作家。

而始終陪伴在作者身邊的編輯,更是關鍵推手,莊瑞琳說:「字母會的心胸是把華文文學推向世界,跟世界思想作連結。」為了這樣遠大的目標,需要一張夢想與勇氣兼備的藍圖,包含為每個字母舉辦讀書會、從字母的討論擴大到文學層面的工作坊,以及仿效德國法蘭克福詩學講座,串聯國際大師等。「當字母會進展到這種能力,這個循環才能完成。」她說。

迎向讀者開放的年代

(莊坤儒攝)(莊坤儒攝)

大眾文學一向重視讀者的迴響、交流,尤其在社群媒體崛起的時代,楊双子說:「現在的創作者很有自覺地在進行創作,還有不少作家有意識地經營個人品牌、粉絲頁,也會意識到自己必須成為一個具有辨識度的作者。」正因如此,加上整個作品的遊戲本質,讓《華麗島》對外推出讀者徵文活動,邀請讀者從小說中的任一章節接棒,共同成就華麗島上的一片風景。

關於作家與讀者的關係,字母會的眼光看得更遠。黃崇凱談到,15年前他在台北國際書展打工,意外買下駱以軍的《遣悲懷》,從此進入台灣文學的流域,豈料如今與駱以軍共同參與字母會的長征,這則個人事件具體而微地說明了,此時此刻的讀者,也可能是未來的作者。楊凱麟說:「字母會的書寫不是為了當前的人,而是為了未來的人。」因此,除了不定期的客座小說家參與創作,黃崇凱也向編輯提案,盼望在將來2018年出版的第二季、第三季,可以提前對外公布考題,讓有興趣的讀者投稿,經過篩選機制後加入字母會之中。

作為字母會中的新生代作家,黃崇凱談及,現在的報紙副刊、文學雜誌已不太接受讀者投稿,而文學獎式微,在種種發聲管道幾乎都被封死的狀況下,對有志從事純文學創作的人來說,將是一條艱困的道路,因此,字母會將擔綱起新人發聲管道的角色。

綜觀在今年秋季登場的《字母會》套書與《華麗島》,這樣的文學景觀對於文學市場、台灣文學,乃至社會價值都饒富深意。無論是從純文學色彩濃厚的九歌出版社所推出的《華麗島》,或者是由人文社會科學漸見長的衛城出版社所出版的《字母會》,它們都暗示出,純文學或大眾文學的分野已非重點,更要緊的是勇於實驗的精神、競遊但不失專業的堅持,以及在文學市場、產業鏈上垂直或縱向的有效整合與跨界交流。這兩部書的同時出現,也許並非巧合,在這個長夜將盡的時刻,微言大義地為我們示現新時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