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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修復為行動藝術 東方書畫修復師—范定甫
2018-03-05

東方書畫修復師––范定甫 (林旻萱攝)

東方書畫修復師––范定甫 (林旻萱攝)

 

位在台北關渡的「三間工作室」,門面低調不張揚,跨入室內,白色空間給人安靜沉穩之感。工作室的人總是輕聲細語、輕手輕腳的,因為這邊主要的「客人」,多是年歲上百的珍貴文物,得小心呵護,細細款待。

三間的主人范定甫,說話小小聲又快,要挨近才能聽清楚。舉止間,他像是個沉醉在藝術世界裡樂不思蜀的大男孩;但看他拿起鑷子,細心進行修復的工序,他可是台灣首位在大英博物館工作的修復師。

 

從藝術家身分轉成修復師,范定甫說是「生命中湊巧的機緣」。大學時期從事現代水墨創作,為探究藝術的呈現形式,跨進裝裱領域,又從裝裱中認識了許多修復的知識與技巧,啟發他走上文物修復的旅程。

補洞,修補畫心破損的地方,對眼力是極大的挑戰。補洞,修補畫心破損的地方,對眼力是極大的挑戰。

修物也修心

「我是為了創作而去學裝裱的。」范定甫開門見山的說。

一直以來,畫家作品完成後,後續的工序多直接委請裝裱師傅完成,創作和裝裱分屬不同的專業;但追求自由創新的范定甫卻希望自己的作品,從內容到最終呈現的形式都能獨力完成。不僅內容、思想概念的翻新,甚或形式上如何讓畫作與觀者的互動、表現作品與空間的連結,都是他躍躍欲試的突破,比如他曾把水墨畫裝裱在魔術方塊上,或用立體形式展示水墨畫,都是身為藝術家的范定甫做過的嘗試。也因此,了解傳統裝裱的技藝成為他必經的途徑,也開啟他初探修復的大門。

大學畢業後,范定甫進入國立臺南藝術學院(現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古物維護研究所(現博物館學與古物維護研究所),這是國內第一所培養文物修復專業人員的學術系所,正式踏入文物修復領域,他說:「學習傳統裝裱技術跟修復很有趣,可以學到很多細節的思考和材料、技術的知識,是當藝術家時不會考慮的。」只是修復文物時,需長時間坐在案前,或跪坐在榻榻米上,不管是清除灰塵、補洞、補色,作業的樣態從外表看來幾乎一動也不動。在那血氣方剛的年紀,熱愛戶外活動的范定甫,十分不適應,也讓他一度有了休學的念頭。

點測,在放大鏡下觀看溶劑對文物的反應。點測,在放大鏡下觀看溶劑對文物的反應。

再加上修復並非創作,必須壓抑藝術家奔放的創作慾望,范定甫以「全色」(用與底色相近的顏料填補)為例說明,依修復原則的可辨識性,修復的痕跡需與原作區別,遇到文物破損需要填補色調時,修復時的全色只能做到與真跡近似。種種的細節、規範都讓先前熱愛自由的藝術家性格吃足苦頭,可是修復就是一門要求靜心的工作。范定甫坦言他前後花了兩年多的時間調適修心,才在修復的路上靜下心。

修復概念與時俱進

現今談到修復,一般多追溯到西方的博物館學傳統。但范定甫解釋,東方的書畫本有自成的系統,古時候的東西怎麼修復,就要從裝裱的概念來看。唐朝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設有「論裝背裱軸」一章,論述裝裱事項。北宋米芾除了是畫家外,本身也是很厲害的裝裱師跟修復師,在他的著作《畫史》、《書史》裡,曾提到書畫裝裱修復的概念。明周嘉胄的《裝潢志》和清周二學的《賞延素心錄》都是中國裝裱修復最重要的著作。

透過紫外線螢光檢測,了解文物的翔實樣態。透過紫外線螢光檢測,了解文物的翔實樣態。

其實,傳統社會存有許多與「修復」相關的行業,惟其「修復」多是指「修理」,把物件修繕到實用的、可用的程度,但現代的修復概念則大不同,范定甫解釋說:「中國的裝裱修復一直都有,只是它的概念偏向把東西單純地恢復成可被使用的狀態。而現代的修復概念,除了保持文件的物質狀態外,其歷史背景、美學價值,甚至原本存在的價值跟觀點都需要被同時保存。」

傳統的修復師只要把裝裱功夫練好,可以補紙、全色即可,但現代修復更要求修復師具備歷史學、美學、美術史、化學等多方面的背景知識,以便考究材料使用及一切細節的所謂何來。此外,還需遵守「可逆性」(任何新添的材料與技術必須是可移除,以便能回復修復前樣態)、「可辨識性」(修復的痕跡與原作整體保持和諧一致,但又需區別於原作)、「真實性」及最低限度介入等的修復倫理。

當代修復更重視事前的調查記錄與修復計畫的制定。接手文物修復的委託後,要先撰寫「藏品狀況檢視記錄表」,范定甫說這就像「文物的病歷資料」,翔實的記錄文件的情況,包括材質、尺寸、形制及劣化狀況,如是否有黴斑、蛀蟲、髒污、褪色、破損、脆化、剝落等情事,在進行各項溶劑檢測的結果後,最終才為文物撰寫修復建議計畫。而且每件文物均須與藏家溝通了解修復目的、說明修復計畫後,才正式動工。

專注凝神,修復師用自己的人生延續文物的生命。專注凝神,修復師用自己的人生延續文物的生命。

洗、揭、補、全

書畫修復怎麼做呢?得先從裝裱形式先理解,范定甫說:「『裝裱』從名詞上解釋就是『加襯』和『裝飾』,意即畫心(畫作)托襯,再做裝飾。」因此進行修復時,附屬的材料都要移除,恢復成單張的畫心。畫面有污跡、灰塵就先要清洗,接著把畫心從舊有結構中移出,畫心有破損就填補,色澤有缺塊則全色。這樣的工序歸結來說就是「洗、揭、補、全」,范定甫只花三秒鐘說完的「四字訣」,但實際操作少說有近百道工序,每件作品至少要花上三個月到一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完成。

千年來,裝裱修復的傳統工序變化不大,但在概念上,隨著年輕一代修復師導入西方修復的概念,亦權衡東方書畫的特色而因地制宜。舉例來說,修復倫理中的「可辨識性」,是為了讓未來的修復者日後維護時能輕易分辨真跡與修復痕跡,但又不減損其整體與美學價值。在西方壁畫與油畫中有一種以細線補色的方式,使其遠觀時不易分辨,但是近看可以區別出原作和補筆的不同,但此法在東方書畫中未必可行。范定甫解釋,東西方畫作的觀看經驗與審美意趣不同,西方壁畫與觀者有時有十數尺的距離,但東方的書畫展示與觀者常是近距離的接觸,若採用這樣的補色方法,這些線條會更顯得突兀。因此晚近在台灣、日本等國的做法則是「全色不接筆」,在不影響畫作整體認知的情況下,遇到畫作或文件有缺損的情況,修復師只細部填入相近的色調(全色),而不將缺損處線條填實補續(不接筆),就是一種因地制宜。

「修復」就是一種文化詮釋

研究所畢業後,范定甫到中國上海博物館實習,之後又進到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處裱畫室和大英博物館保存維護部門平山郁夫工作室服務。范定甫說,上海博物館的訓練偏向師徒制的傳承,老師總是諄諄告誡他,現在示範與教導的工序是師承當年他的師傅一步步交給他的,讓他體悟到其實裝裱修復不只是一種技藝,這些「洗、揭、補、全」工序背後其實乘載著文化積累。「身為修復師的每一天,就是接續著自己老師的每一天,是歷史,也是挑戰。」在這樣的文化脈絡裡,他覺得修復師更該擔當、傳承這樣的文化。裝裱修復不只是技術,而是一群人共有的文化記憶。

范定甫成立的「三間工作室」,指的是:藝術一間,修復一間,生活一間。(林旻萱攝)范定甫成立的「三間工作室」,指的是:藝術一間,修復一間,生活一間。(林旻萱攝)

而在大英博物館的工作經歷,更給了他全然不同的思考。博物館裡來自不同國家、文化脈絡及科學、修復專業的同仁,他們會從不同角度提供文物修復意見。這讓他體悟到修復不僅只是客觀地物質復原,它牽涉到館方如何詮釋文物的文化政策。修復人員最終要面臨跟抉擇的不是修復技術,「文化詮釋」才是其關鍵。因此范定甫說:「其實修復就是一種文化詮釋。」在英國體驗的文化包容,讓他確認修復沒有正確答案,惟有透過多元討論的思辯,從文化發展、操作技術等各方面思慮保存的目的,才是一個合理的修復。

范定甫回國後,仍積極參與許多國際活動並推廣專案合作,他認為台灣的書畫修復在國際間具有特殊性,為此他努力參與如「國際文物修護學會」(IIC)、「美國文物維護協會」(AIC)等國際組織會議,想讓台灣在國際社會發聲,也開設「三間」,希望把博物館的專業服務帶到民間,讓更多民眾了解修復的意義與價值。

始終很想回任藝術家的范定甫覺得創作和修復兩者都需要「創意」,只是發揮的地方不一樣。修復沒有標準答案,也因此每次面對文物時,都是一場新的挑戰,這樣的過程,范定甫自言:「我覺得自己在做一件行動藝術。」始終堅持在藝術的道路上,他是一位以修復為行動藝術的文物修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