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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可努的獵人學校 獻給台灣的原住民智慧
2018-07-23

本身是森林警察的亞榮隆‧撒可努(Ahronglong Sakinu),長年以原住民作家身分活躍於文化圈。(莊坤儒攝)

本身是森林警察的亞榮隆‧撒可努(Ahronglong Sakinu),長年以原住民作家身分活躍於文化圈。(莊坤儒攝)

 

《山豬‧飛鼠‧撒可努》、《走風的人》、《外公的海》的作者亞榮隆‧撒可努(Ahronglong Sakinu),是多項文學獎的得主,也是最常出現在教科書中的原住民作家,因為被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的中文相關科系指定為必讀文本,從國外紅回台灣。

本身是森林警察的他,長年以原住民作家身分活躍於文化圈,二十多年來,他以排灣文化為信仰,除了回到故鄉,成立部落青年會,也開獵人學校之先聲,嘗試走出一條新路。

 

來自不同人種、不同族群、不同地方的德伯斯家族。來自不同人種、不同族群、不同地方的德伯斯家族。

孟夏的某個夜晚,位於台東太麻里的拉勞蘭(Lalaulan)部落,擁入了不尋常的人潮,人們不約而同地往撒可努的家移動,歡快地忙碌著,像在共謀一樁醞釀已久的大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仔細一看,撒可努的家旁邊,屹立著3幢木造建築,其中錯落擺放著立柱、陶壺、雕刻等原住民工藝品。原來,這是由撒可努率領的「德伯斯」(Tepes)家族共享的空間。包含作為全家族聚會、公開活動使用的「創始家屋」;作為男性訓練、聚會使用的「狩獵團屋」;以及限定女性進出,並結合獵人學校辦公室的「女子工坊」。明日,便是舉辦家族的分家儀式與落成典禮的重要日子。

令人意外的是,撒可努的家族成員,並非限於個人的血親,反倒來自四面八方,除了排灣族以外,還有卑南族、阿美族、太魯閣族,與許多漢人,甚至因著姻親關係而成為一份子的澳洲人,約7戶家庭與5名單身成員。

獵人學校課程結束,撒可努領導學生作儀式,向土地表達敬謝之意。(獵人學校提供)獵人學校課程結束,撒可努領導學生作儀式,向土地表達敬謝之意。(獵人學校提供)

「前幾天,我就坐在會所裡,看著屋內的雕刻,四周黑黑暗暗的,門口剛好有光。忽然眼淚不斷地流,覺得聖靈充滿。」撒可努向家人細述,「我一直傻笑,跟自己說,你完成了吔!雖然沒有人懂你,但你自己懂你自己就好!」

原住民意識的建構與追尋

「自己懂自己就好」,這一句話是撒可努二十餘年漫長歷程的最佳註記。

雖然一般人多以原住民作家的身分來識別他,但在寫作以外,他的心中,始終懷抱著更宏大的烏托邦願景,渴望付諸實現。

這樣的心志,可說是源於他獨特的成長背景。由於在他所生長的拉勞蘭部落,是日治時期被併遷的部落,阿美族、排灣族相互混居,處於弱勢的排灣族,又加上與他族交融,造成文化快速流失。長輩雖能說排灣語,卻穿著阿美族服飾,一同過阿美族傳統節慶,甚至有不少族人並不曉得自己是排灣族。

撒可努親手搭建的家宅,裝飾的木雕也是他的創作。撒可努親手搭建的家宅,裝飾的木雕也是他的創作。

1990年代,原住民運動風起雲湧,彼時剛從警校畢業,在台北工作的撒可努,趕上時代的浪潮,開啟對自己身分的好奇。「那時候我們約會,都在重慶南路書店街,」撒可努的太太楊智真回憶著,「也買了好多中研院出版關於原住民研究的書。」除了自修,撒可努也仰賴父親、耆老的口述,以及親身訪查,加上積極與原住民文化工作者交流,藉由不同管道的來源,一點一滴地重建出族人的身世故事。

獵人孩子的看見

在過程中,撒可努很快地意識到,原住民傳統文化的精髓,好比對於萬物生靈的謙卑與尊重、與自然渾然一體的互動與溝通、狩獵中身體語言的展演等,不僅為現代社會所缺乏,更具有珍貴的普世價值。

「台灣的核心價值是什麼?」撒可努總喜歡這樣向人提問,得到的答案也往往不一而足,而他已經從母文化裡得到解答。

作為獵人的孩子,撒可努將分享的精神發揮到淋漓盡致。作為獵人的孩子,撒可努將分享的精神發揮到淋漓盡致。

「第一,要對別人很好。」他說,善意與善念,是一切的根本,因此,他待人如己。數十年來,前來部落交流、作研究的人不計其數,他從不曾拒絕過別人,甚至讓外人在自己家裡自由進出,吃住不收分文。

「第二,要有美感。」撒可努所謂的美感,並非指稱單一的藝術品,而是以人為主體,在行止坐臥中展現出的尊貴精神特質,近似於中世紀歐洲騎士精神或日本的武士道。

「最後,對土地、環境要有概念。」台灣擁有70%的山地,民眾雖喜愛爬山,但心態上卻不親山,也缺乏與自然的互動,但撒可努說,對自然的態度,攸關著台灣人的「style、sense、class」。

這些看見,不僅成為餵養他心靈的養分,也透過生活上落地實踐,累積成文化的實質,最後他更希望,能把這份資產貢獻給全世界。

尤其,作為獵人氏族的孩子,會有這樣的心態,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撒可努的祖父,曾是部落狩獵團團長,肩負起整個部落肉類來源的重責大任,他自述:「從小我們就知道,獵人的知識擺第二,學會分享擺第一。」

從一本書到一間學校

宣告家屋落成的上樑儀式,木板背後有著全家人的簽名。宣告家屋落成的上樑儀式,木板背後有著全家人的簽名。

故此,除了以身作則之外,撒可努義無反顧地投入文化工作。

二十餘年以前,還在台北工作時,他便頻繁往返台北與太麻里,主力放在復振失落的排灣文化。1997年,協助重新舉辦排灣傳統祭典;2001年,創辦部落青年會,他甚至捐出國家文藝基金會補助的獎金,為部落青年搭建會所,並親自帶領部落裡的年輕男性,以傳統文化教育下一代,猶如昔日的原住民社會一般。

2002年,第2本著作《走風的人》出版。這本書描寫他重新跟隨著獵人父親的腳步,回到山林狩獵的點滴,不僅後來被視為他的代表作,也成為他創辦獵人學校的基礎,迎來下一階段的工作。

因為楊智真的一席話:「我們生了3個女兒,總不能只是編花環、煮飯、做家事吧?」讓撒可努注意到傳統部落教育上的暗角,加上昔日帶領的男孩子逐漸成熟,可回歸組織自主運作,他便轉向投入女性的訓練。

受限於師資有限,過往的獵人學校以邀請為主,並沒有公開對外招生。這些學生,有些是過去來此進行學術研究的研究生,有些是因參加大學山服隊,來部落造訪過的學生,也有單純因人際網絡牽線而來的年輕朋友。

獵人學校到底在學什麼?撒可努與學生都不願意透漏太多。畢竟,在這一所學校,並沒有一定得按表操課的課綱,更重要的是身體的實際演練。我們僅能知道,主要有由易而難的四階段課程,上課時間約3~5天不等,每年冬季,最近從太麻里溪流域一帶,遠至花東地區的整片山林,就是他們的教室,撒可努會在夜晚領著學生上山。

教學方式上,有別於主流教育強調知識灌輸,反倒翻轉為以精神性的訓練為主。好比第一階段課程,就是讓學生學習在黑暗中行走,正如《走風的人》的內容,當撒可努跟著父親進入獵場,就是先從學習走路開始的。藉由這樣的訓練,也幫助克服恐懼,喚醒被壓制的內在潛能,至於一般人首要關心的,辨別野地植物、野外求生技能等,則是在行動裡自然而然地學習。

眾人以排灣傳統歌舞歡慶家族的誕生。眾人以排灣傳統歌舞歡慶家族的誕生。

撒可努說:「去學會跟自己相處、對話,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學會去相信大自然裡有一群我們看不到的人住著,學會去分享。你就會慢慢地在這樣的經歷過程中,被祖先決選賦予『你是獵人』的權力。」

部落中的部落

十多年來,估計有超過百人上過獵人學校的課,完整參與過四階段的,約有十餘位。更有不少人,因著認同撒可努的理念,留在他身邊,發展成長遠而親密的關係,他們稱撒可努為哥哥,他則稱他們弟弟、妹妹。

而這群學生經過長年的訓練,不僅逐漸從學生晉升為組織的核心成員,也因著意氣相投,在撒可努的領導下,保持緊密的聯繫。他們也曾一同投身參與原住民運動,好比「二二八狼煙行動」、「為土地唱歌音樂祭」等,也每年定期赴菲律賓呂宋島參加「科地雷拉日」(Cordillera Day),與東南亞的南島語族交流。

家族男性的狩獵團屋。家族男性的狩獵團屋。

獵人學校是撒可努從事文化工作的重要依據,也像大夥兒對外的一張名片,雖然外人看來,獵人學校不過是一個組織,但因著共同的精神訴求,讓他們的情感更勝有血緣的親族,也像部落中新生出的部落。

楊智真說:「我們都很願意讓他們走進我們的生命裡。」撒可努的乾女兒潘子甦說:「我們生活在一起,是因為我們都相信,也很希望,可以跟著大哥,一起去實踐他所想要的那個世界。」

就在去年,撒可努毅然決然捐出家中土地,並向這群弟弟、妹妹喊話,希望能建造出家族的實體空間。早已不是學生,分散在台灣各地的家族成員,也就一呼百應,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不少人甚至每週常態性回到部落幫忙。

現代原住民之路

許多人會誤以為,撒可努的一連串行動,是以重建傳統為依歸,但實際上並不然。就像他的家族,由精神理念作連結,而非以血緣來界定;好比3幢家屋,也並非排灣族傳統的石板屋,而是融合日本、菲律賓風格,同時兼顧機能與美感;又如在十多年前,他率先提出「獵人學校」的概念,不僅強調女性的訓練,學生的服裝,則源於排灣族的傳統服飾,卻一改繁華厚重為輕便簡易。撒可努所走的,是一條前人不敢想、不敢走的新路。

強調環境、生態概念的撒可努,近日在自家山地種下百餘棵樹苗,期待數十年後能收穫一整片森林。強調環境、生態概念的撒可努,近日在自家山地種下百餘棵樹苗,期待數十年後能收穫一整片森林。

5月26日,撒可努的「德伯斯」家族正式成立,許多排灣族頭目、原住民文化圈的前輩,甚至還有從香港、澳洲的朋友遠道而來,希望共同見證這個意義深遠的時刻。

由撒可努的父親所命名家族名字「德伯斯」,在排灣語中,意味著「草木茂盛,根部盤根錯節,土壤肥沃,所有人都想來爭奪的地方」之意,但這片新生的豐美地,撒可努並沒有想要私藏,他將獵人分享的精神貫徹到底。

「我只是小小的作家、警員,如果你所做的事很偉大,你會看到你所供給出去的養分,可以醞釀出很多能量,是可以送給台灣的一份重要的禮物。」撒可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