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區塊
以我之名 冰品職人魂
2020-07-27

吳俊彥的刨冰,是華麗的甜點,也是具臨場感的演出。(林旻萱攝)

吳俊彥的刨冰,是華麗的甜點,也是具臨場感的演出。(林旻萱攝)
 

冰品在餐桌上,常被認為可有可無。但有一種人,走過漫長的習藝路,卻選擇投入冰品的創作世界。冰在他們的手上,達到新境界,不僅有邏輯、有道理,簡單的食物,也長出了靈魂,有千變萬化的表情。

 

許多以工藝為本的產業,好比時裝、珠寶,或者料理,一直有著以人名來為品牌、店家命名的傳統。「以我之名」象徵著職人自我期勉,一生懸命的態度,也標誌著專業領域中,技藝登峰造極的榮耀。

台北兩家冰店:「Kakigori Toshihiko」與「Studio du Double V」,不約而同以創辦人的名字作命名。

賣日式刨冰的「Kakigori Toshihiko」,「Kakigori」(かき氷)指的是日文的刨冰,「Toshihiko」(俊彥)則是店主人吳俊彥名字的日文發音。因為店名饒舌,許多熟客索性直呼這裡叫「俊彥刨冰」。

賣義式冰淇淋的「Studio du Double V」,「Double V」即是法文字母中「W」的發音,也是創辦人陳謙璿英文名字Willson開頭的第一個字母。

光從店名,就讓人嗅聞出這兒有「職人」坐鎮的意味。前者取自日文,後者取自法文,也隱隱透露出兩人習藝海歸的背景。

冰品,也是一種甜點

冰體如小山一般高聳,頂部裝飾著一片微翹的法式貓舌餅。冰晶如雲朵一般蓬鬆,入口旋即化開,日本焙茶與牛奶煮成的淋醬,風味溫和又清新。吃到底層,一顆黑糖奶酪乍然出現,焙茶與黑糖,同樣經過烘烤的食材,風味達到裡應外合的一致性。而這麼一大碗刨冰,另外提供一小盅淋醬,供客人自行添佐。

細細回想著剛在Kakigori Toshihiko吃完的「焙茶拿鐵脆片」,再比照一下平常吃冰的經驗,更加肯定了這次的體驗不尋常。這兒的刨冰,除了冰體輕盈如羽毛的質地,輔以費工熬煮的花式淋醬,整體具備完整的造型結構,是一場經過精心設計,有著起承轉合的感官體驗。如果說,一般的刨冰像一塊切片蛋糕,那這份完整呈現師傅手藝的冰品,則像是在高檔餐廳裡頭,強調現點現做,以菜餚的型式所端出來的盤式甜點(dessert à l'assiette )。

整間店都是心路歷程

Kakigori Toshihiko賣的是日式刨冰,店面設計亦是。門面掛上日式門簾,入內一條長吧檯,客人坐在吧檯前,像握壽司的「板前」,可以觀看老闆現場製作的過程。

雖然賣日式刨冰,但多用法式甜點的手法詮釋,素材則多選用台式物產。這麼融混風格,突顯出了店主人吳俊彥的經歷。「這整間店,都是心路歷程。」環視店內一圈,吳俊彥說。

雖然年紀輕輕,但吳俊彥入行已超過10年。16歲開始在日式料理店當學徒,高中餐飲科畢業以後,他赴日本東京製菓學校,主修洋菓子,學成回台,到了高檔餐廳工作,最後一份工作是星級的法式餐廳。

日本留學時期,因為同班同學在冰店工作的機緣,讓他有了日式刨冰的初體驗,「當時吃到就覺得,哇,這跟我在台灣吃的完全不一樣!」他回憶著。

台灣坊間流行以牛奶冰作為基底的雪花冰,喜再加上粉圓、粉粿等澱粉類配料,風味濃郁厚重;日式刨冰多以純水製冰,佐以簡單的淋醬,清爽不膩口的滋味,令他一見傾心。

打算自立門戶以後,他進一步思考台灣人的消費習慣。法式蛋糕小小一塊,動輒一、兩百起跳,比正餐還高的價格,往往令消費者卻步,同樣的價格,能吃一大碗的冰,似乎更讓人願意掏錢消費。再加上自己怕熱、愛吃冰等個人因素,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俊彥刨冰」,就在台北的金門街巷內誕生。

內行看門道

台灣近年捲起了日式刨冰的風潮,但能掌握神髓的店家並不多。日式刨冰與台式刨冰的最大不同,在於冰體的細緻度。關鍵在於,日式刨冰又比台式刨冰又多上一道「回溫」的手續。當冰塊從-20℃的冷凍櫃取出,台式冰店會直接將冰塊進行削切,因為冰塊溫度低,硬度也高,削切下來的冰晶呈粉狀,顆粒粗大;日式作法,則將冰塊靜置到-7至0℃的透明狀態再作削切,冰晶呈現柔韌、蓬鬆的羽毛狀,口感細緻,入口即化。

但日式刨冰不如台式刨冰強調澎湃的配料,主要採用淋醬的形式來為冰品添加風味,並沒有台式刨冰在視覺上「配料滿滿」的震撼。這一點在Kakigori Toshihiko有了折衝、融合的痕跡。吳俊彥的刨冰,主要仍以淋醬作為風味的基底,但再運用浮誇的裝飾,創造出視覺上的驚奇,符合國內消費者的期待。

好比令許多人不解的一款「椰子草莓」,靈感其實源於台灣傳統麵包店所販售的椰子草莓麵包。但椰絲不僅搶味,口感也不討喜,吳俊彥轉個彎,改將椰絲烤熟後再浸泡在牛奶中,萃取出溫潤的風味。另外在刨冰頂端,再擠上起司鮮奶油,並灑上椰子沙布列餅乾(Sablés)作裝飾。

另一款向經典甜點取經的「芋香蒙布朗」,原料是台灣本產的大甲芋頭,芋頭加熱後乳化,質地轉為黏稠,與一般芋泥蛋糕的內餡截然不同。頂層擠成螺旋狀的頂飾,明顯是向蒙布朗的經典造型致意,但黏性的口感,卻令人想起日本料理中常見的山藥泥、秋葵與納豆。

壽司店的板前,常被比喻成師傅與客人決勝的一線戰場。坐上Kakigori Toshihiko的吧檯亦如是,看吳俊彥手腳俐落地削切、淋醬、塑型、裝飾,除了欣賞這場電光石火的演出,也考驗著客人,在讚聲「好吃」以外,你能懂得多少職人不明說,卻細膩曲折的心意?

深夜冰淇淋店

與Kakigori Toshihiko的精雕細琢截然不同,同樣在台北另一處的Studio du Double V,展現的是冰品這項街頭小吃直率的真性情。

開在燈紅酒綠的台北條通,猶如「深夜食堂」一般,Double V的營業時間,是從傍晚營業直到夜深。店面落在等待都更的老宅一樓,房子的前身是教堂,經過重新裝修,噴上了街頭感的塗鴉,昔日的警衛亭被翻修成販售區,一扇長窗向外推開,客人們在此點餐、取餐,建築物前方的一方庭院,擺上簡單的長椅,客人往往取餐後就此坐下,彼此分享。此情此景,像瞬間來到了歐洲街頭。

Double V賣的是義式冰淇淋,包含了兩大類。添牛奶,口感溫潤的Gelato;以及不含牛奶、零脂肪,以水果為主的Sorbetto(即Sorbet,雪酪)。這是一間照著季節走,求新求變的冰淇淋店,每日供應九種,品項日日更替。

半路出家的甜點人

義式冰淇淋在台灣已是風行有年,而多數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冰淇淋櫃裡頭繽紛多彩的冰品。但Double V不是,一桶桶的冰淇淋放在收銀檯後方的冷藏櫃裡,客人看菜單點單,師傅才開蓋挖取,挖冰淇淋的冰杓也很罕見,造型猶如飯匙一般呈現扁平狀。這些枝微末節裡的「不一樣」,都默默暗示著這家小店的專業。

故事必須從Double V的主人陳謙璿開始說起。他入行得晚,大學本來念的是電機系,但個性喜多變化的他,並不適應工科制式而僵硬的工作環境,加上大學時在連鎖咖啡館打工,才點燃了對烘焙的熱情。退伍後,才進入傳統的麵包店,從學徒做起。

起步得遲,「跟餐飲本科的相比,自己什麼都不會。」陳謙璿說。辛苦是難免的,但意志堅定的他,對於朝六晚十的生活甘之如飴,「每天回家,洗完澡躺在沙發上就睡著了,隔天醒來又去上班。」直到整間店的技術都學得差不多,在師傅的鼓勵之下,前往餐飲大國法國深造。

英文說不上流利,出國前才念了兩個月的法文,一下子來到異鄉,讓陳謙璿吃了不少苦,「但那時就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最後,他從雷諾特廚藝學校(Ecole Lenôtre)畢業,回國後在中華榖類食品工業技術研究所擔任助教,後來轉任進口食品貿易公司裡的技師,因緣際會開始推廣起冰品的原物料。

「以前輔導客戶,客戶都會說,你老是一直說怎樣做就會賺錢,說得簡單,那你怎麼不自己去開一間?」談起往事,陳謙璿莞爾。但人生際遇就是這麼峰迴路轉,過了幾年,他真的辭職,開起了屬於自己的冰淇淋鋪子。

製冰的科學

雖然繞了點路,不過,工科出身的他,還看得出重視科學邏輯的那一面,再加上西點的訓練,揉合個人喜新求變的性格,讓Double V有了獨樹一格的樣子。

吃過Double V的冰品便曉得,這家冰店好厲害,不僅種類多變、研發能力強,且是不論哪一種口味,質地都一樣的細緻。

冰淇淋是結合科學與風味的藝術。因著每一種食材,在不同溫度的物理變化並不一樣,因此製作冰淇淋,格外考驗冰淇淋師傅對於食材的掌握能力。Double V主打每一支口味都有獨立的配方,意義也在於此,這不僅是風味上的考量,也是為了讓冰淇淋在相樣的保存條件下,都能達到同樣柔軟的狀態。而販售區的冰淇淋冷藏櫃,刻意不採常見易塑型、挖取的半球型冰杓,原因也在於此──使用扁平狀的冰杓,太硬的冰挖不起來,太軟的冰容易散落,可藉此讓師傅了解,冰淇淋的狀態是否完美。

而陳謙璿對於食安衛生的要求,近乎吹毛求疵的嚴格。所有水果,必須通通經水洗;牛奶,得先經過高溫殺菌;冰淇淋機堅持用二機合一的款式,從加熱殺菌到製作完成,一機搞定。「因為多一個工具,就是多一個汙染的可能。」他解釋。就連冰淇淋冷藏櫃,也特別從義大利進口,採每一桶冰獨立貯藏,味道不會相混。

Double V至今已累積超過450種配方,視季節推出品項,冬天多奶酒、威士忌、堅果等醇厚的口味,夏天則多選用水果。這間「跟著季節走」的冰店,展現出了冰品的細緻與寬廣。即使是經典的香草,冬夏配方也各有不同,冬天濃郁,夏天清爽;常見的抹茶、黑糖,能一口氣推出五種、十種,將單一食材的面貌淋漓詮釋。西點底子的陳謙璿,甚至能從甜點汲取靈感,像他曾經把焦糖蘋果、檸檬塔的內餡製做成「冰型態的甜點」。

陳謙璿說,甜點,可以華麗堆疊,但其貌不揚的冰,要的是「致命的一擊」,但他的冰品,在這直率裡又有著體貼入微的細膩。像傅素春的一首詩〈我想我吃冰淇淋會好〉:「想和世界痊癒的時候──╱我想:吃冰淇淋,會好。」四季皆宜,無論何種心境,吃一口Double V的冰,都能從此找到與世界和解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