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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會「請尪仔」的人間國寶 掌中戲藝師—陳錫煌

手上操弄著戲偶,陳錫煌的表情也活潑起來,他跟尪仔的互動一搭一和,像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手上操弄著戲偶,陳錫煌的表情也活潑起來,他跟尪仔的互動一搭一和,像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若您看過楊力州執導的紀錄片《紅盒子》,一定會對片中戲偶用印的動作記憶深刻。短短20秒,戲偶拿起案前的印章,頸項細微地轉動,端詳手上的印鑑,右手持印下壓,左手覆在其上,輔以戲偶肩部細微扭動用力的動作,細緻地捕捉了衣著下筋骨、肌肉的牽扯拉動,不須借助任何特效聲光效果,細膩的動作,震攝了許多從小看過布袋戲的國人。幕後操偶人是已臻世界級的掌中戲藝師陳錫煌,他是《紅盒子》的主角,也是台灣的人間國寶。

 

陳錫煌,今年已89歲,至今仍引領著「陳錫煌傳統掌中劇團」,傳藝不輟。(莊坤儒攝)陳錫煌,今年已89歲,至今仍引領著「陳錫煌傳統掌中劇團」,傳藝不輟。(莊坤儒攝)

陳錫煌,今年已89歲,至今仍引領著「陳錫煌傳統掌中劇團」,傳藝不輟。更早之前,他執掌的劇團名叫「新宛然」,出自國內知名布袋戲大師李天祿所創的「亦宛然」系統,李天祿是他父親,入贅大龍峒陳維英家族,依傳統習俗,長子從母姓。與掌中戲的相遇是命定,父子不同姓,是他生命中另一個無解;但他一生淡然不爭,只有遇到傳統技藝瀕危之際,他才以近八十歲高齡組劇團,誓願再復振這門源自中原,在台發揚光大的「掌中戲」。

掌中戲的輝煌時代

從13歲開始,陳錫煌站在掌中戲彩樓後頭少說有七十多個年頭了。

1931年,陳錫煌出生,李天祿亦在同年創立中外馳名的「亦宛然」掌中劇團。自此陳錫煌的生命與一尊尊的戲偶無法切割,他與弟弟李傳燦(1945~2009)、西螺「新興閣」的鍾任壁(1932~)、虎尾「五洲園」第二代的黃俊雄(1933~)和小西園第二代演師許王(1936~),這批同世代的掌中戲演師,撐起了台灣布袋戲風光輝煌的時代。

「新西園」園主許正宗(左)不時來陳錫煌住處串門子,兩老話當年,不時說起過去掌中戲的風光。「新西園」園主許正宗(左)不時來陳錫煌住處串門子,兩老話當年,不時說起過去掌中戲的風光。

時光回溯到1960~70年代的台灣,人民生活沒什麼娛樂,看戲而已。「以前是農業時代,大家生活比較沒那麼緊張,吃飽閒閒就來廟口看戲。」陳錫煌說。當時布袋戲團天天都有戲約,這個庄頭表演完後,廟方就會約定明年的戲約,「一年前就注文好了」。陳錫煌描述當年的景況,劇團的生活忙碌而緊湊,吃過午飯就要整裝出門,一天演兩場戲,下午三點,晚餐後再一場,回到家都夜深了。

辛苦是一回事,更具挑戰的是「現點現演」。戲碼常是到現場擲筊,才知道今天神明想看哪一齣,所以全部的家當都要扛著去,已經跟陳錫煌學戲十多年的林銘文在旁說明。陳錫煌說:「有的愛看文,有的愛看武,所以都要準備好。」

惟今非昔比,昔日師傅們的真功夫,今日藝生能習得有限。但陳錫煌還是不留一手地傾囊相授。他教戲時不讓藝生看劇本,只把故事概略解說一回,「變成自己的東西之後,再自行衍生出活的劇情。……這樣演出來才有感情,如果照劇本唸,就像在讀冊了。」陳錫煌解釋。

許正宗帶來自家看門戲《鷹爪王》的劇本,已被翻得破舊的冊子,少說都有50年以上的歷史。許正宗帶來自家看門戲《鷹爪王》的劇本,已被翻得破舊的冊子,少說都有50年以上的歷史。

訪談間,小西園第三代、現「新西園」園主許正宗突然來訪,嗓門大、說話又急又快的他也加入聊天的行列。他翻出父親傳下來的劇本《鷹爪王》,已被翻得破舊的冊子,少說都有50年以上的歷史,上頭密密麻麻寫滿字,「以前這樣一頁,就可以演一個晚上。」他再舉例,劇本上只寫「兩人談」3個字,但頭手(主演)就要自己演繹發揮,讓兩個戲偶在台上即興演出。許正宗笑說:「所以才說我們這一代是那卡西組(隨點隨演),再下來50歲~30歲叫做卡拉OK組(要看字幕才會唱)。」

從傳統再創新

「古早有布袋戲以來,都是聽戲,聽口白而已,沒有人在看尪仔。」陳錫煌講起以前的傳統。

時至今日,聽懂台語口白的人迅速銳減,掌中戲的市場式微。陳錫煌六十多歲時,著手研究發揚,「我把傳統一些不好的丟掉,再把一些好的東西添上去,這樣比較好看。」

為了讓聽不懂台語口白的外國人也能領略掌中戲的美,他將自己的看家戲《巧遇姻緣》再改編,不用口白,只取動作,三尊戲偶「生」、「旦」、「丑」就讓人為之傾倒,也從細節看出陳錫煌的再創新。

他請的小生風流倜儻,一邊踱步,一邊搖扇,傳統是用袖口把扇子展開,陳錫煌將之改良,用戲偶的手指輕輕把扇面撥開,讓人驚呼連連。

小旦的動作更見難度,用手撐開紙傘,是一絕。再用手指把烏黑的長髮撥到胸前梳弄,再一個甩手,讓髮絲飛散,拋到肩後,宛如人的動作一般。戲偶要下場了,只見小旦微微側身,那幾乎只有0.5度角的微微頷首,就把女性的羞怯、顧盼流連的風采展露無遺,讓人想對著戲偶吹口哨。

小旦嬌羞,小生俊俏,丑角討喜,「活」,是陳錫煌請尪仔的精神所在。(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小旦嬌羞,小生俊俏,丑角討喜,「活」,是陳錫煌請尪仔的精神所在。(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手搖著扇子,走加跳的步伐,可以蹺二郎腿,哈上一管菸,搔搔頭,敲敲腦袋,丑角的性格就在動作中展現。

「活」,是陳錫煌請尪仔的核心精神,要讓戲偶的動作宛然如人一般,包括姿勢、眼神、力度,「你不能把它當作是戲偶,要把他當作是人。」尪仔的眼神一定追著動作的方向,「就像我在跟你說話時,我的臉一定向著你,不可能面向其他方向,這樣沒禮數。」陳錫煌解釋道;留意他說話的用語,用了「請」神明的「請」字,更透露藝師發自內心對這份藝術的敬意。

還記得在一場由結業藝生陳冠霖主演的表演,陳錫煌客串上陣表演弄碗公的戲碼,用棍子撐起厚重的陶碗公旋轉,已是專業級的陳錫煌卻操弄得似倒非倒的,讓台下的觀眾看得緊張兮兮,真怕就弄破碗公了,用現代的流行語講就是在「撩」觀眾,「這樣比較好看」,擁有無數野台經驗的陳錫煌,深知怎麼讓戲更好看的撇步。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尪仔也要裝得水水,上台亮相才風光。陳錫煌亦精於戲偶的製作,舉凡刺繡、雕刻、彩繪、裁縫各項工藝都難不倒他,各式的衣飾、盔帽,小生的摺扇、小旦的長髮亦是他自己研發改良。

陳錫煌不只請尪仔請得漂亮,刻偶手藝也了得。(林格立攝)陳錫煌不只請尪仔請得漂亮,刻偶手藝也了得。(林格立攝)

79歲那年,陳錫煌再入江湖,創「陳錫煌傳統掌中劇團」。「我看當時傳統的東西快要消失了,才想說出來整一個團,加減來拉拔一下傳統的東西,看看救不救得回來。」陳錫煌說。

其實,自1970年代之後,金光戲當道,接續霹靂當朝,傳統掌中戲榮景已失。但早在1984年,他與弟弟李傳燦就在父親李天祿的指示下,開始在板橋莒光國小進行校園傳承,持續了13年之久。陳錫煌的弟子也為宛然家族開枝散葉,如吳榮昌成立「弘宛然」、黃武山的「山宛然」,還有來自法國的路婉伶。

身為文化部重要傳統藝術保存者,陳錫煌也招收藝生,只要願意學,他沒有留一手,但在他多次的講座、言談中,察覺他的著急與不安,他也希望企業多多出力贊助,這是一門活生生的技藝,培植的藝生要有實際上場的歷練才能進步,從做中學,亦是練就一手功夫的不二法門。

傳藝未完成,誓願老不休。路婉伶是他第一個外國女弟子。(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傳藝未完成,誓願老不休。路婉伶是他第一個外國女弟子。(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紅盒子》風潮

雖說是李天祿的兒子,但陳錫煌一手功夫「爸爸沒有教我啦!」他總是這樣說。「我說給你聽,他都睡到近中午,起床後吃午飯,吃飽飯就要出門去演戲了,等回來都晚了,隔天的行程也一樣,所以他真的沒有時間教我們。」

所有的功夫是陳錫煌在一旁用眼看、用耳聽、用心學。媒體或是書籍中,提到李天祿曾因他遞錯尪仔,氣怒下用木偶敲他的頭,讓陳錫煌嚇得逃走。那是東方傳統父子的教養方式,也「因為『姓』的關係,因為他姓李,我姓陳,有時想到這件事情(父子不同姓)他才會生氣,對咱壞。但是沒事的時候,他也對我們很好。老人家有一個脾氣,他一旦發起脾氣來,就沒有管你是誰了。」陳錫煌為此下註解。

《紅盒子》上映後,父子的議題頓時成了焦點,但他悠悠的說:「怎麼會怨,序大人(台語,長輩)是不能夠怨的啦。」

每次表演前,陳錫煌必定恭敬地向紅盒子裡的田都元帥,祈願演出順利。(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每次表演前,陳錫煌必定恭敬地向紅盒子裡的田都元帥,祈願演出順利。(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但是他和父親沒話講,是不爭的事實,反倒是和供奉在紅盒子裡的祖師爺田都元帥有滿腹的想說,「我每天早上都會跟祖師爺講話,叫他幫我找一些人客,保庇這些徒子徒孫,多努力練習一點。」因著這段互動,楊力州解讀田都元帥就是他哲學上的父親,並以《紅盒子》為片名而成此雙重隱喻。

問他漫漫的人生,有無哪段情事最讓他記憶深刻?他想了想說:「幾年前在上海那次。」(2012年陳錫煌受邀到上海TED演說)

「那時候發生什麼事情?」

「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我只請了三尊尪仔。一演完,我最歡喜最歡喜是什麼你知道嗎?是整個劇院的人,每個人都站起來鼓掌。」訪問以來,一直淡淡回應的陳錫煌,說到這兒忽然語氣激動了。

還有去年《紅盒子》上院線,陳錫煌無預警出現在戲院時,許多觀眾都起立鼓掌,原本哭紅了的雙眼,看到陳錫煌的身影,哭得更慘。

2009年陳錫煌獲文建會(今文化部)指定為「重要傳統藝術布袋戲類保存者」。2011年他被授證為「古典布袋戲偶衣飾盔帽道具製作技術保存者」;但最觸動這位人間國寶的生命時刻,不是任何的得獎時分,而是從第一線觀眾得到的真實回饋,讓他最最感動。

楊力州拍攝《紅盒子》的過程中,陳錫煌一度有想把紅盒子傳給來自法國的路婉伶,「我霎時間就變成義和團了,怎麼可以傳給外國人。」楊力州在影後座談轉述當時他與陳錫煌對話的情景。但對陳錫煌而言,掌中戲可以是全人類的文化資產,值得被慎重的對待;這門在台灣被光大的技藝更是我們該當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