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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種子「種」回生活 種子野台的保種運動

小米採收(林格立攝)

小米採收(林格立攝)
 

一顆種子,不僅僅是生命的起源,更有自身的文化脈絡。因此,保種不僅是保存那僅此一株的生命體,更應是將其背後相關聯的文化體系、情感記憶、生態智慧等都能被傳承、保存。這種非典型的文化保種運動,簡子倫正用生命實踐著。

 

清晨五點,天剛濛濛亮,我們與簡子倫相約在花蓮車站,驅車往卓溪南安部落,開始一天的工作。簡子倫要拍攝小米收成和部落聚會所的開工儀式,並訪問部落種植小米和布農豆豆的達人。開著中古的手排車,一路顛簸震動,趁著這段長約100公里路程的空檔,簡子倫一路說著他人生從「古物」到「穀物」的歷程。

種子野台慢慢騎

大學修習的是藝術,考上古物所的那年暑假,簡子倫卻在一趟澳洲打工度假的歷程中,對農作起了好奇,「種子」因之在他生命中發了芽。

他先在「農法學堂」學怎麼當一個農夫,之後繼續在花蓮「大王菜舖子」擔任菜車駕駛。將各類蔬菜送往迎來的過程中,他成了農業資訊的交流站,但也發現讓人費解的問題:「種子留就有了,為什麼一定要買?」進一步才了解到在商業機制的運作下,以求取產量為選種的標準,造成作物單一化,種子的多樣性逐漸喪失。

個性裡有一股傻勁,簡子倫想到就去做。覺得保種很重要,一定要跟大家多多宣導,利用農閒之餘,他騎著一台電動三輪車,車上載著種子和凱風卡瑪書店捐的生態書及繪本,在花東縱谷上慢速奔馳,一邊跟在地居民交換種子,一邊分享保種的概念,「但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天真,種子交換真不是那麼單純的事情。」簡子倫說。

保存種子背後的文化脈絡

2013年,他遠行到印度,為了了解當地的種子交換的機制。這個南亞大國當初引入基因轉作,致使跨國公司壟斷種子市場,農夫借貸買種子,卻因無力償還,造成許多小農破產自殺。鑑此,印度民間紛紛成立種子銀行,以不合作運動的概念,教導農夫自己設法留種,透過分享種子,跟基改說不,拿回種子自主權跟糧食自主。

去了一趟印度,簡子倫發現種子交換其實是一個龐大的機制,而不僅只是單純的交換種子,「其實難的是交換之後,要怎麼樣讓品種繼續留存。」「如果僅是保種,卻不知道怎麼照顧種子,及它背後的文化脈絡與情感故事,這樣的種子保存是很空洞的。」簡子倫說。

跟隨簡子倫一天的工作行程,我們才約略捕捉了一絲絲他所提的文化脈絡線索。

一早,抵達南安部落拍攝小米收成,跟tina(布農語稱呼女性長輩)潘竹菊聊今年的收成情況;上午十點,接續拍攝南安部落聚會所的開工儀式,看著部落頭目的祝詞、陳列的祭品、儀式的科典等,都與部落文化緊密聯繫,屬於部落生活的日常。

午後,我們再折返回tina家,簡子倫要為日後紀錄片的拍攝預訪準備。

潘竹菊面對鏡頭,把玩著手中拿來留種的布農豆豆,緩緩道出:

「這個bainu mew(部落暱稱八家將豆)不要曬乾,新鮮的來煮比較好吃,曬乾的話要煮很久才會一樣鬆軟」,蒸熟後打碎,(口感)就像麻糬一樣。」

「上回去埔里參加布農族運動會發現那邊還留有bainu(豆)mew (眉毛)的豆豆品種,才又找回來。」

細看她手中的品種,光豆類就有樹豆、花豆、萊豆、鵲豆、斑豆等,又可再從大小、顏色、花紋、質地等做出品系的區別,這位國寶級的部落豆豆達人藏種的多樣性可見一般。

文化脈絡這龐雜的體系著實過於抽象難以理解,細看簡子倫為拍攝紀錄片條列的採訪大綱,內容跨及夢的指引、農耕歲時、田間出現的物種、農作流程、農耕工具、煮食方式等面向,我們從採訪過程能窺見的實在有限,但從tina的話語中,約略體會到簡子倫所說種子的文化脈絡, tina對作物的情感,這些烹煮的知識與味覺的記憶,是保種任務中更需要傳承的,理解種子背後的故事,也是保種人的任務。
 

幫大家找到保種運動中的位置,簡子倫的初心始終不變。(林格立攝)

幫大家找到保種運動中的位置,簡子倫的初心始終不變。(林格立攝)
 

填補多樣性的家庭菜園

在四處遊走的經歷中,簡子倫開始接觸和聽聞各地方傳統作物,也發現村落「食」的品種逐漸減少,甚至消失。舉例來說,豆類是原住民族的重要食材,它易於保存,又是最好的蛋白質和蔬菜來源,至今他們仍保有食用豆子的習慣,「品種能夠留存不僅是商業因素,有些是情感,牽涉到情感因素就會跟文化扣連得很緊,阿嬤教他怎麼吃,他就繼續教他的孫子怎麼吃。可是當年輕人口外移,小孩子不在部落裡長大,這樣的味覺經驗、記憶在文化情感層面斷裂得很快。」簡子倫憂心地說。

所幸我們還有家庭菜園。「在保種的運動中,維持多樣性最強的角色是部落或地方的媽媽。」她們知道如何在一小片土地裡,維持最高的多樣性,養活一家人,這就是家庭菜園的概念。

簡子倫帶我們拜訪在南安遊客中心工作的宋大姊,她在遊客中心後方自家的菜園,種了小米、刺蔥、豆類及各類族繁不及備載的野菜。乍看之下這塊土地像被自然徵收般的雜亂無序,但跟著宋大姊的腳步,東一區小米、西一叢玉米,裡面還有重新種回來的龍爪稷,僅管會除草,但會特別留下野生的山萵苣,旁邊一棵大樹上攀附著八月豆的藤蔓,這才領略到家庭菜園的厲害之處。部落媽媽深深清楚土地的個性,保持原有的地貌,不做大規模開墾;智慧地選擇留下灌木,當作支架;她們挑選不需精細操作的物種,產量不高,但相對的栽培管理也比較輕鬆。

媽媽們就是靠一小塊地維持餐桌上的多樣性,同時也透過不斷的種植、分享來保種。

找到自己的保種位置

在印度觀摩了農業前端的交換機制,簡子倫又去了日本,想了解後端行銷的真義。在日本見習才發現他們把食物玩得很高段,「在我的角度看,它其實是一種食物策展。」日本對古來種(傳統品種)作物的飲食研究,還能追溯到德川幕府時期,甚至可以呈現料理的考古學,再現彌生時代的餐桌。

日本的經驗也讓簡子倫驗證了自己心中所想的:「在保種任務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看到日本的合作機制,他領悟到保種不可能是單打獨鬥的事業,保種牽涉到的是整個產業環境的問題。產業有不同的分工,過程中每一種身分,如種植的人、保存傳統品種的人、做加工料理的人、做歷史研究的人、報導的人、做推廣教育的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甚至「今天任何一個品種留下來,都是因為祖先們很認真地吃它們,努力地吃也是一種保種行動。」簡子倫眼睛發亮地說。

比如說,上午六點就下田,拿著小刀動作俐落地把一株株結實累累的小米穗採收下來的tina們是保種任務的種植者,也是留種者。

拿著攝影機,在一旁拍攝訪問的簡子倫是保種任務中的紀錄者。

邀請簡子倫參與這次的紀錄行動的是羅紀彥,在慈心基金會協助南安的稻田有機轉作和布農豆豆專案,是倡議者。

採樣的小米要作成標本,要送交到不在現場的研究者林志忠手中,這又出現了保種任務中學術研究者的角色。

少小離家的蘇志民,現在屏東經營「小農餐桌」,他帶著一家子回來,打算運用布農豆豆研發新菜色。他是保種中料理人的身分,同時也是文化的繼承者。

設計公司三月半負責計劃案整體形象設計和包裝。而支持這次文化紀錄計畫的是林務局花蓮林區管理處。

在南安遊客中心,遇見的tina Buni,她在遊客中心前擺攤賣布農豆豆,她向族人收購豆豆,最清楚部落裡種豆豆的情況,「這也是保種的一個角色,她是布農豆豆總經銷。」簡子倫說。

同一個場景,我們就見習了保種任務中每一個人的位置。

喚回人與自然的連結

運用自己的專長,簡子倫投入許多非典型的保種,早些年的「種子野台」、「人藏夢‧夢藏種‧種藏人」傳統作物策展,希望大眾重視傳統作物的續存與記憶;在花東台11線上舉辦的森川里海濕地藝術季創作「有種棲息所pahanhan no sapaloma」,搭建一座意義轉化過的穀倉(阿美族語ariri),供人與種子共處以感受共同的生命時間,再牽續人與作物與自然的關係。他也拍攝紀錄片,還有為花蓮農改場80年場慶策展。

簡子倫戲稱「我就是雜務長呀!」「我會做那麼多雜事,是因為保種真的是需要從另一個角度被帶進生活。」當今現代人的生活與自然脫離太久,許多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被忘了。「保種如果不在生活裡實踐,就不具意義。沒有在生活裡佔有一席之地,它就會被遺忘,沒有和它產生關係,你就不會重視它。」

2016年,過度工作的簡子倫,無預警地倒下了。到院前沒了呼吸心跳,昏迷了七天,嚇死了身邊的親人朋友。

休養了一年,重新回到保種行動的簡子倫,仍持續自己從印度回來後堅持的就地、異地並行的保存機制,在自己的一小塊地種下分享來的品種,形成一份移地的備份,並堅持倡導種子就地保種的重要性,因為有了文化脈絡,種子才是活的,並有機會發展出新的多樣性。他也繼續選用不同媒介,說保種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保種的重要。

一路的探尋,簡子倫逐步修正自己的步伐與路線,一開始是孤身一人騎著三輪車的種子野台,如今,他學會兜攏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來實踐。他在中間成為媒合者,用攝影、用策展、用藝術,跨域的合作,建構相互理解的過程。

「幫大家找到保種運動中的位置,使保種與每個人產生關係,這樣就可能是改變的開始。」他的初心,始終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