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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旻萱攝)
「袂曉讀冊(不會讀書)就去種田!」老一輩農民總是如此告誡著下一代。年輕一輩抱著絕不種田的決心,努力讀書,逃離家鄉。
台東池上的魏瑞廷、花蓮玉里的曾國旗就是如此,但是當父執輩遭遇生產、銷售等種種困境時,他們卻又選擇返鄉,挑起重擔,用上一代沒有的魄力與專業奮力突圍,種出代表台灣的稻米。
禾怕寒露風,人怕世炎涼
時序走過「小滿櫃,芒種穗」,台東池上成熟的稻米一片澄黃海。魏瑞廷假日清晨五點起來準備,等到露水乾了,開著收割機割稻收割,九公頃的稻田,三天完工,陸續送烘乾、碾製加工。
四季節氣不等人,得趕著夏至播種,立秋前插秧,在此農忙時期,還在林務局上班的魏瑞廷,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我是靠意志力撐下去。」任其額頭上的汗水直流,38歲的魏瑞廷氣喘噓噓地說:「這就是我不想種田的原因。」
因為家裡務農,從小沒有童年,寫作文「去那裡玩」,寫不出來,他說:「甚至與同學在一起時,不敢承認那個穿破破衣服的人,是我的爸爸。」退伍後,為了不想回家種田,屏科大森林系、宜蘭大學森林暨自然資源研究所畢業的魏瑞廷,在屏科大圖書館苦讀三個月,考上林務局,當上了公務員。
2009年退輔會第一次在池上辦理有機稻田委託經營的招標,其他農民不會寫標單,都寫比100萬元底標還低,只有魏瑞廷父親魏其南以高於底標一萬元,標到16年經營權,10公頃荒煙蔓草的土地,積蓄加上借錢花了500萬元整地,開始種稻。
好不容易一期稻收割了,卻賣不出去,想找買家四處碰壁,產自池上的有機米,最後卻以近腰斬的價格賤賣至關山,接著又遇到二期稻作要收成時,找不到人來收割的窘境。
因為這次有驚無險的經歷,魏父斥資300萬元買割稻機。怎麼有錢?「從農會搬啊!」魏瑞廷的意思是向農會貸款。為了解決缺工的問題,接著他的爸爸又買了插秧機、翻土的曳引機、一年只用六次的灑肥機,還有載穀車、載收割機的板車,不知不覺已欠下3,000萬元的債務。
市集人生苦,毋敢回頭望「賺的錢都拿去買農機了!每次回家,就聽到父母親為了錢吵架。」還有米的銷售也是一個問題。魏瑞廷苦笑著說:「我的爸爸會種不會賣。」他看不下去,向林務局請調,從宜蘭羅東調回台東關山,利用假日載米去台北有機市集賣,就這樣開始了他長達五年的「市集人生」。
第一次擺攤,60包米只賣了6包,回到池上怕丟臉、又擔心爸媽擔心,謊報全賣完,用他上班薪水補足交給爸媽。原本在中興大學念博士的魏瑞廷,博士也不念了,一到假日,魏瑞廷就載著20箱、400公斤的米到台北市的農夫市集。又因為離家近,身為獨子的他,捨不得老父一人獨自在田裡幹活,插秧時期清晨二點起來幫忙,七點趕換衣服去上班;而假日就是他的有機肥施肥日。
為了節省時間,他假日疾行在蘇花公路上,往返台東、台北,總是感覺疲累沒有止境。曾經,他暗自希望蘇花公路的一塊大石頭掉下來,正好一了百了;米賣得不好,沮喪到邊開車邊哭,只是回到家又是一條好漢,至少每週固定在市集賣米的收入,可以用來償還貸款。
運用區塊鏈,行銷國際原本以為「市集人生」就是人生的全部了,魏瑞廷在2018年開始結合區塊鏈的技術,透過微氣象站記錄稻米生長情況,不僅吸引《倫敦時報》專訪,稱他是全球第一個使用區塊鏈的農夫,也讓他守得雲開見月來,稻米開始行銷國際。
魏瑞廷打開手機的畫面解釋,區塊鏈具有不可竄改、忠實呈現等特性,因此透過區塊鏈的紀錄,可以忠實呈現田間的情況,成為食品溯源履歷的保證。
「起初是香港的買家,接著是加拿大等國外的買家,不相信台灣的有機認證,卻相信區塊鏈。」魏瑞廷以「池上禾穀坊──米之谷」的品牌,再打入美國的亞馬遜網站,住於美、加的華僑買到池上出產的米,縱使一包二公斤的米要價29.95美元(約台幣864元),也興奮激動。
2019年1月他再與阿龜微氣候合作,在田間裝設太陽能發電的感應器,可以偵測雨量、溫度、溼度。他說:「過去我爸施肥靠經驗、憑感覺,現在我看電導度EC值、土壤溫溼度。」可以給予各田畦的稻子最適合的水與肥料。
原本是逃離家鄉的農村子弟魏瑞廷,返家後用科技等專業,將自家稻米行銷國際。(林旻萱攝)
魏瑞廷也申請清真認證,將米遠賣至杜拜。「南加州的買家,在意農田生態的情況,因此我今(2020)年第一期作又開始記錄稻田裡的動物,澤蛙、臭青母、蝸牛是基本盤,還看過野兔、山羌,以及紅頭雉的足跡。」
會念書的魏瑞廷看到國外的文獻,有一種「叫大自然做工」的有機農法,他也學以致用,運用擬態猛禽,放置鷹偶風箏、唯妙唯肖的貓頭鷹,來嚇唬吃稻穀的小鳥;收成時放「假的水鴨」,吸引真水鴨來吃福壽螺,形成田間有趣風景。
魏瑞廷用高雄139、145號輪種,除了增加稻米生長量,號稱醜美人的高雄139,雖有外觀心腹白的缺點,但口感香甜Q軟,完全不輸日本壽司米。
2019年8月他受到《獻米給教宗的男人》這本書啟發,認為台灣米一點也不輸給日本,突發奇想送米到梵蒂岡,並在駐教廷大使館的襄助下,由樞機主教約斯基(Konrad Krajewski)接見,接下米,而且說剛好可以做為教宗作完彌撒後的午餐。教宗還回贈降福狀與十字架,肯定他的心意。
同年底他又以為教宗慶生為名義,再一次送米到梵蒂岡,這次卻寄不見了,駐教廷大使李世明很認真幫忙找米,隔年2月找到了又再送給教宗。魏瑞廷滿腔愛國心地說:「每次運費高達五萬元,初衷不在賺錢,而是想讓教宗知道:『台灣很在乎你』!」
一樣逃離家鄉十多年的花蓮玉里鎮東豐里的農村子弟曾國旗,返鄉接班時還是「負二代」──負債千萬的第二代,學建築出身的他,用規模經濟走出困境,成就全國最大的有機雜糧暨水稻種植專區。
少小離家,笑問客從何處來22年前,人在中壢一家建築師事務所上班的曾國旗接到電話,他的爸爸因為水圳加蓋的公安意外遭到活埋,救援人員不敢出動怪手,只能徒手挖掘,30分鐘救出來已沒有生命跡象,後來從鬼門關搶救回來,因下肢粉碎性骨折,醫師預估至少要住院半年。
曾國旗的父親曾文珍是2007神農獎得主,1995年開始以一公頃面積試種有機米,1998年他又為了配合當時省農林廳防治農村畜牧汙染的政策,基於循環農業的理念,正著手興建堆肥廠,又籌組了花東有機肥合作社,千頭萬緒,百廢待舉,卻受了重傷。
正在準備建築師執照考試的曾國旗,因父親的重傷,不由自主地責備自己,當時27歲的他毅然決然地回鄉接手家業。
國中畢業就離開花蓮玉里的曾國旗,鄰里都不知道曾文珍有這個孩子,「當時我不只完全不懂什麼是有機米種植,也沒有人吃有機米,對父親搞堆肥廠,『與大便玩在一起』更是不以為然。」
打造規模經濟,有機專區成形回鄉卻是一連串的困難在等著他。第一個難關是有機肥廠,雖然現今曾國旗能夠體會有機肥廠是有機生產的基礎,但當時出資十萬至百萬不等的合作社股東,發現生產有機肥不會賺錢,紛紛要求退股。曾文珍以「人和」為由,認為這些都是農民的血汗錢,答應如數退股,結果36個股東退成只剩6個。龐大的財務壓力就落到曾國旗肩頭上。
第二個難關是有機米的種植與銷售。農村人口老化,人力短缺是現狀,一開始跟著父親用傳統方法做,但曾國旗發現只有「改變」才能突破困境,他大膽採取父執輩不敢嘗試的方法,用機械化耕種解決人力荒;發展規模經濟才能增加收入。
但改變都是在父親的反對下進行,而曾國旗用成果來證明自己。例如一輩子種水稻的父親,無法接受水旱輪作。但曾國旗說,有機種植最怕雜草,台大、中興大學的老師都建議「水旱輪作」,也就是一期種稻、一期種豆。
他解釋,水旱輪作時,原本習慣水田的雜草、水生昆蟲因旱田而生存不下去,反之亦然,果真達到病蟲害防治的目標,也解決雜草叢生的問題,東豐拾穗農場還成為台灣第一座大面積水旱輪作的示範區。
他指著一望無際47公頃的農地說,這塊地其實包含76塊小農的土地,小農沒有資金投入機具、設備,就必須貸款,因此他與父親藉由原有合作社的組織,增加契作種植的面積;再與花蓮農改場合作,研究如何用機械取代人工,藉由機械化增加產量,進一步協助在地小農轉作有機,由合作社來提供支持與後盾,擴張有機農業的版圖,這也讓「花東有機農產加工生產合作社」從原先最少的7公頃,增加至目前的130公頃。稻米加雜糧響應了政府糧食自給的政策,曾國旗在2017年獲頒神農獎。
創東豐米品牌,種出台版越光米2004年曾國旗整合合作社的有機米、有機肥與文旦等農產,以家鄉之名,創立「東豐」品牌,合作社要自產自銷,溫和的曾國旗語調變得更柔軟地說:「感謝慈心基金會的創辦人日常老和尚一路陪伴與支持,答應收購我們的有機米,在里仁有機商店的通路販售,讓東豐米的銷售沒有後顧之憂。」
學建築出身的曾國旗,將營建工地的施工計劃用在農地上,生產、品管都有標準流程,卻引發社員不滿,尤其是曾國旗推廣栽種口感清香的台南13號,遭到最大的反彈。因為農民不再能隨性的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不能種原來習慣的品種,而是要配合合作社規劃的進程插秧、施肥,有些社員受不了這些規定,或是偷偷用化學肥料,紛紛退出,栽種面積一度從30公頃減少至7公頃。
但稻穀的收成說明一切,透過保證價格的收購,甚至因為調整插秧、施肥的期程,閃避稻熱病的危害,讓契作的農友現今增至36位,種植面積從花蓮豐濱延伸至台東關山。
曾國旗另外以十公頃面積種了台南16號,這是在他心目中最能代表台灣的品種。
他稱台南16號為「纖細美女」,原本具有產量不高的缺點,經過台南農改場陳榮坤博士的改良,又親自到現場指導,調整插秧等時程,加上曾國旗又是有機肥的行家,種出的米粒晶瑩剔透,煮出來的白飯軟黏、泛著油亮光澤,甚至超過日本越光米。
曾國旗在2018年農糧署舉辦的稻米達人選拔時,獲得全國有機米組的第三名,也是當年台灣好米組與有機米組的前三名中,唯一不是清香米的品系,也就是說他的米不靠特殊的香味,還能在嚴格的評審條件中脫穎而出,可見其優異的口感。
「我的夢想就是種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有機米。」從逃離家鄉到建立花東最大有機雜糧暨稻米專區,曾國旗在家鄉找到了身為農家子弟的認同與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