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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著不息的海濤聲,陳淑燕和杜瓦克兩人在光織屋裡編織生活。 (林格立攝)
編織是一門流傳已久的古老技藝,經緯兩線緊密地交織形成一個面,編織起文化的網絡與在地的故事。
對纖維藝術創作者陳淑燕來說,編織無所不在,她和噶瑪蘭族的竹藤編藝術家杜瓦克‧都耀合作,用古老手藝結合在地素材,以傳統捕魚的魚筌為靈感,在其中置入光源,投射出一縱一橫的美麗光影,以光為梭的「光織屋」,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技藝與美學,是東海岸台11線上「光的居所」。
開門即見浩瀚太平洋的「光織屋」(前身是巴特虹岸手作坊),海天一色為背景,日夜有浪聲作伴,工坊裡吊掛著各式竹籐材料和植物纖維,大鍋裡熬煮著天然染劑,空間中充滿手作的質地。陳淑燕、杜瓦克和毛小孩們在這邊生活、創作,他們慎重地對待從大地採集來的素材,用身體傳承噶瑪蘭先人的技藝,轉化為當代創作,實踐與土地的約定。
海景第一排的夏日工作坊開課了陽光無料的夏日,最適合處理香蕉絲纖維了。
一早,陳淑燕和杜瓦克帶著香蕉絲工作坊的學員上山,選好未結過果的香蕉樹,依著噶瑪蘭族的傳統舉行簡單的祭祖儀式,感謝大地賜予,才把香蕉樹整顆扛回工坊。
香蕉絲編織是花蓮新社噶瑪蘭族特有的傳統技藝,取香蕉的假莖(葉鞘),經過刮除雜質、曬絲、分線、接線、整經等工序,再編織成布料、衣服、背袋等日用品。陳淑燕示範如何撥開包覆的瓣膜,再分割成長條,手腳並用地用刀子刮去瓣膜上的澱粉質,直到呈半透明、清楚可見絲絲的纖維紋路才算合格。片狀的香蕉纖維在強烈的陽光下曝曬乾燥後,需再細分為一絲絲的細線,再以平結頭尾相接,纏捆成線球,才能開始織布的工序。
課程中,杜瓦克會借來部落阿嬤已經逾百年的整經機、地織機,讓大家開眼界。陳淑燕還邀請國寶阿嬤們參與示範香蕉絲工坊課程,100歲的朱阿菊阿嬤眼力已衰,但只要把工具交到她手中,就會不自覺的處理起來,看著那雙歷經年歲的雙手,還優雅地結繩、搓揉繩線,是手作時代的瑰寶。已80多歲的阿嬤潘天利,手把手地教學員如何把香蕉絲掛上整經機,學員們還迷迷糊糊找不出整經的規律,她卻能頭腦清楚地糾錯。整好的經線要掛上地織機開始織布,潘天利平坐在地板上,雙腿打直,把地織機綁上身,示範噶瑪蘭族如何人機一體的織布,這是島嶼上難得一見的風景。
其實芭蕉絲編織在日本沖繩、菲律賓等地均可見,但陳淑燕強調:「噶瑪蘭族取食用蕉的纖維,直接生刮雜質,和其他國家多是先煮過再刮除取絲,手法不同,所以說新社的香蕉絲編織是很獨特的。」
除了香蕉絲工作坊外,光織屋每年都舉辦竹藤編、月桃編、草木染、樹皮布工作坊等課程,在潮聲不歇的東海岸,陳淑燕帶著大夥兒從採集材料開始,不管是晾曬香蕉絲纖維,或是捶打樹皮布、草木染等,一起以手撫觸天然材質,一起在烈日下揮汗如雨,一同重新思考人與環境的關係。
到蕉園採集蕉樹葉鞘、撥瓣膜、刮除雜質、曬絲、分線、接線、纏成線球等工序,只有實際操作,才能了解人與環境休戚與共的道理。(林格立攝)
陳淑燕是喜愛用植物創作的纖維藝術家。從小著迷於古老文明,年少時,她藉閱讀探索自我;藝術大學畢業後,她開啟走萬里路的旅程,跟隨著民族音樂研究者明立國去認識部落,爾後騎著摩托車旅行,到各部落經歷生活。
回到城市生活多年,過著上班族的日子,但藝術創作始終是陳淑燕的鍾愛。「我心中有一股欲望想要呈現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那是對自己生命的期許,想去實踐自己的天命。」而像是回應生命的呼喚一般,1993年,她和纖維藝術相遇,也了解纖維作為工藝外的另一種可能性。編織是許多古老民族共同的語彙,深具當地文化脈絡,與擁有服裝設計背景的陳淑燕再契合不過,她自此一腳踏入纖維藝術的世界,以植物為素材創作,也成為她日後深入部落的引子。
1990年代初期,花蓮新社部落三位工藝師阿嬤,重拾起香蕉絲編織的工藝,並到各地展演香蕉絲編織,宣告噶瑪蘭文化復振。2002年噶瑪蘭族正式復名,成為台灣原住民第11族,但香蕉絲編織仍有待新生代傳承。2005年陳淑燕因緣受邀進入部落擔任顧問,協助新社部落香蕉絲工坊。
從創作出發,陳淑燕對於香蕉絲的可能性有許多想法,因此她到大學、部落社區教學,開設工作坊,希望讓年輕人有機會接觸這傳統技藝,才有更多元的設計創意與接力交棒的可能性。課程中,陳淑燕總盡力把百歲的國寶阿嬤請來工坊教學示範,「教技術不算難,我都可以教,可是如果有阿嬤在,那就意義非凡了。」長者們可能因眼力
已衰、身體不適,已難長時間曲坐編織,但是,她們的生活與編織緊緊扣連,是文化指標、是精神、是技藝,更是記憶。陳淑燕希望讓學生見識阿嬤們的雍容氣度,也讓長者感受到自己的價值,不再自覺年老的無用。
傳統魚筌網羅當代語彙「留在新社是因為自己為自己賦予的內在使命還沒有達成,不只是香蕉絲,我覺得新社噶瑪蘭族的文化復振這件事情,我把它放在心上。」陳淑燕說。
2002年正式復名的噶瑪蘭族,除了保留下來的香蕉絲編織、語言、祭儀、歌謠之外,還有什麼呢?陳淑燕到處尋訪,聽部落大哥打趣說:「可能我們(噶瑪蘭族)比較懶惰,所以我們的魚筌(Sanku)有一頭不剖開,另一頭剖開像漏斗一樣去抓魚。」喜歡注重小細節的陳淑燕,像抓到了靈感,「那就用來創作吧!」她畫下設計圖,請部落耆老、大哥施作。「部落人已經不想那麼麻煩,不用魚筌捕魚了,那這門工藝要繼續流傳下去,就只有轉換功能,而且要讓外面的人都用上。」「魚筌是用來捕魚的,如果不捕魚,捕光呢?把光源設在魚筌裏頭,想像是個精靈在裡面,從內發散出光亮,那來做燈具好了。」陳淑燕轉念一想。
傳統魚筌的工法是把竹子上端等分、細剖成數條,用刀修內側竹肉,再以黃藤綁定,接著靠手感塑形,考驗的是創作者的美感與技術,還有熟稔媒材特性。而陳淑燕以魚筌為概念設計的燈具更具挑戰性,她不好意思太為難部落的大哥、耆老,那就只好操練好朋友杜瓦克,杜瓦克擅長傳統弓箭工藝製作,兩人投入生命、合作無間,也因此成為重要的創作夥伴兼家人。
兩人的作品深具原住民元素與在地性,而簡練的風格又具當代感,受到國立台灣工藝研究發展中心青睞,受邀參加加拿大溫哥華冬奧文化活動戶外裝置燈藝交流創作展,而備受矚目。陳淑燕接續把擅長的編織融入魚筌設計中,讓光線透過樹皮布、藍染、藤編各種工藝,誘發出各式的燈光效果,不譁眾的樸實,卻又美麗而溫暖,有種被撫慰的療癒氛圍。
編織不只是技藝,還織起文化的網絡與在地的故事。 (林格立攝)
今年六月,光織屋團隊和募集來的小幫手們剛完成台11線公路上的公共藝術「巴特虹岸~在這安居的地方」竹編牛糞屋的修繕,材料就是取自在地的牛糞、稻草、黏土、石灰等天然素材製作。從自然取材是先民適應環境的主要方式,噶瑪蘭人更是把一株香蕉善用到極致,香蕉可食,香蕉葉作容器、包裝,香蕉假莖可取絲,最內層的香蕉心拿來涼拌佐餐,假莖內層的二榔皮曬乾可作為創作素材,剩餘的材料就掩埋作為大地的養分,一株香蕉一點都不浪費。
當代藝術常反思人與環境的關係與應對,而提出環保、永續的呼籲,陳淑燕說:「永續或環保,在我們來說只是一個概念而已,但對他們(原住民)來講,就是『生活』兩個字。」取之於自然,就要對環境足夠熟悉與認識,在取用間求得平衡。比如採集刺竹作魚筌,因此平日就要修整刺竹園,才能有筆直的好竹材;取香蕉纖維編織,就要勤於疏伐香蕉,香蕉才長得好。
實際操作了香蕉絲的工序,從上山採集到刮絲、分線,這細瑣的一段絲線要經過多重工序與勞動付出才能產出,才領悟到其實我們太少有機會用身體去認識與感知,人與環境休戚與共的道理。
在部落裡,編織生活四天的工作坊內容充實而忙碌,多數時刻是大家手中忙著處理香蕉絲,嘴裡話家常,但只要聽到有人喊聲「月光海出來了」、「看!雨瀑!」大夥兒就丟下手邊的工作,衝出去搶景;突然聽到「下雨了!」就要衝出搶救晾曬的香蕉絲。工作期間時有毛小孩相伴,傍晚去踏浪散步,或是捧著飯碗,對著太平洋發呆,這是部落生活的日常。最後一晚的BBQ之夜,杜瓦克早早生了火,一邊烤肉一邊聊噶瑪蘭的故事,朱阿菊阿嬤也來到PARTY,大夥兒圍在她身邊,探問過往編織的故事;鄰鎮的友人搬來音箱,大夥兒喝著釀造飲料沉浸在樂音中。此情此景,想起陳淑燕聊到她當年進部落地感受:「在部落裡,你會感受到生命力、熱情與自然。」
按掉錄音鍵,結束訪談,夜已深了,頂著月色,陳淑燕帶著毛小孩們去散步,順道邀了還在工作坊編織的學員同行。這是她們生活的樣態、創作的模樣,生活和創作交織著,竹藤和光線交會著,陳淑燕和杜瓦克兩人藉著編織,把噶瑪蘭的傳統技藝與未來編織成美麗的當代魚筌,藉由藝術創作把在地社群和不遠千里而來的有志朋友連結成網絡,成為技藝的、生活的、還有記憶的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