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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即興 第21屆國家文藝獎得主──古名伸

古名伸

 

時光挫、光陰過,人生舞台,幕起又幕落。星圖撒落,漫天交錯,驀然回首,了然於胸,在「接觸即興」中,頓悟上心頭。

古名伸,一位立志不下舞台的專業舞者和編舞者,美國伊利諾大學舞蹈系碩士,歷經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系主任、研究所所長、舞蹈學院院長等職,致力培育後進。

1993年成立「古舞團」,從事現代舞的創作及發表,演出足跡遍及台灣、香港、美國、澳洲、法國、英國及中國大陸等地。多年來積極推廣即興及「接觸即興」的舞蹈方式與觀念,是台灣唯一以「接觸即興」形式表演的專業藝術團體。

創辦「i·dance Taipei」國際愛跳舞即興節,定期與香港、韓國和日本舞者相互交流,透過「接觸即興」,讓台灣與世界接軌,奠定台灣在亞洲地區「接觸即興」舞蹈領域的重要地位。

 

跨域探索的驚喜

「又只見那,兩旁羅漢,塑得來有些儍角,一個兒抱膝抒懷,口兒裡念著我,有誰人肯娶我這年老婆婆。」用紅布蒙著雙眼的古名伸,手持拂塵,赤足迴旋舞動,優美的線條,停落在粗厚的木框邊,斜倚著頭,悠然唱出〈思凡〉破碎的段落。另一頭李小平滿面驚惶,像一陣疾風,猛然大步奔上前來,卻無視於古名伸的存在。兩人如天際的流星般,在平行的軌道上,瞬間擦肩交會而過。「〈星圖〉是我和李小平導演歷經三年硺磨,嘗試新的表演型態。」兩位國家文藝獎得主聯手,融合舞蹈與戲劇,利用各自的專長,再創巔峰。

「舞蹈可以和其他藝術,毫無違和地接軌。」托爾斯泰在《藝術論》裡,把藝術由外向內剖析,又由內向外探索,反覆驗證藝術的真諦。古名伸也從不停止這種修行,「舞蹈是自律和覺察的道路。」一位舞者所展現的,不僅是令人目眩神迷的動作,更是其間綿綿流瀉而出的深層思想與意涵。

從一個說不清楚完整句子的小女孩開始,古名伸常常請家人幫她繫上蝴蝶結,穿著小洋裝,靈活地舞動肢體,舉手投足間,表情十足。「跳舞好像是我的本能。」正統科班出身的古名伸,一路由當時北部唯一有舞蹈科的華岡藝校,保送進當時全台唯一有舞蹈系的文化大學,兩度出國留學,最後回國任教。在前輩的啟迪下,走上即興與「接觸即興」的不歸路,永不停歇地探索無止盡的肢體語彙。

身體從來不說謊

「其實跳舞的人,多半用身體思考事情。」用最直接的感受,去和環境互動。「我在五歲時,最困惑的事情,是無法了解什麼是『我』。」小小年紀的古名伸就開始思索,為什麼人和人之間,無法直接體會和交換感受。她天真地想要衝過那道無法觸及的隔閡,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與落空。這個「我」的追逐,是古名伸至今仍在追求解答的迷思。

「直到『接觸即興』,才真正了解,其實人和人之間,是可以有連結互動的。」古名伸回憶起1988年參加「美國舞蹈節」時,首次體會「接觸即興」時的感受。「那是一種讓人出神的無形能量。」在音樂的催化下,有一道電流,透過皮膚接觸傳導,感受肌肉在旋轉捲曲間,彼此牽引傾聽。像是宇宙的運作,沒有間斷,沒有終止。「原來心靈和身體的距離,只有咫尺之遙。」兩年後,古名伸帶著這股身體無法忘卻的記憶,再度赴美,追求讓她震撼的能量。

「動作的感受,是我對舞蹈的中心思想。」排練室裡,古舞團中好幾位擁有碩博士學位的舞者,正兩兩一組地暖身拉筋,用「接觸即興」的方式,了解彼此身體的狀況。「『接觸即興』在當時不算主流,但是現在卻是習舞者必要的訓練。」古名伸坐在一旁,銳利的眼神,關注著在排練室橡膠墊上翻滾纏繞的團員們。緊密貼合的肌膚,是長期默契的體現;毫無拘束的放鬆失衡,把身體完全交給夥伴;順勢的承接,是相互信賴和承擔;在翻轉交疊間,感受骨骼排列的轉換,以及彼此支撐的力量。訊息像一條無形的繩索,緊緊連結彼此的感應,透過深度的身體對話,毫無隔閡地不斷傳遞。

痛了才會珍惜

20歲時,參加中華民國青年友好訪問團,古名伸首次赴美,在參觀密西根大學藍辛校區的舞蹈系教室時大開眼界,難以置信舞蹈可以那麼快樂。「但是我卻一點也不快樂。」因為想不通為什麼東西方的學習有那麼大的差異,古名伸心裡一片茫然,開始蹺課,常常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哭。

打混了將近一整年,古名伸在春暖花開時節,重新走進教室。但是嚴重的問題來了,原本輕鬆易達的基本動作,卻成了步步維艱的高難度挑戰。「肌肉完全使不上力,筋骨也變得好僵硬。」上課的第一個動作是半蹲,然後逐漸下沉。「我的腿一過半蹲,就開始發抖,越低,抖得越厲害。」強烈的恐懼感襲捲全身,古名伸深吸一口氣,不斷跟身體對話,努力抓回身體的記憶。「肚子不要凸出來,吸氣。」「膝蓋向內了,打開。」「肩膀不要聳起,放下。」「提氣,上身pull up。」一堂課下來,古名伸的汗水像湧泉般噴發,浸濕了一大片地板,整個人都快虛脫了。但是這場和身體痛苦的對話,卻讓古名伸走出幽谷,豁然開朗。

「我真的喜歡跳舞。」沉澱心境後的古名伸,了解跳舞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純粹地舞動肢體,就是一種快樂。如果能更深入地去探究怎麼舞(how),為何而舞(why),舞些什麼(what),舞蹈是值得花一輩子去學習的寶典。隨著年紀的增長,閱歷的累積,古名伸終於體悟到她非即興不可與非跳不可的原因。

練舞受傷,好像是習舞人的宿命,而且往往發生在猝不及防的瞬間。那一次古名伸遲到,沒有暖身,就慌慌張張地上場排練。一聲輕巧的「答」,古名伸驚覺到「慘了!」總是一再提醒學員要注意的重要事項,自己卻完全疏忽了。那個痛感,在排練過程中,逐漸漫延,最後痛到錐心刺骨,輾轉反側。「所有的方法都用上了。」止痛針、繃帶、貼布,古名伸用敬業的態度,勉力而為,順利完成演出。台上的炫目風采,背後隱藏著咬緊牙根,看不到盡頭的忍耐。

「事情真的很奇妙。」有了前車之鑑,加上舊傷未癒,古名伸變得特別小心謹慎。但是在和荷蘭舞者表演最後一支舞時,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我心想,明天大概不能動了。」然而那晚一夜安眠,隔天醒來,古名伸輕輕地在床上舒展肢體,卻完全沒有痛感,連原本的障礙,也一併消失了。「原來在那一瞬間,所有的肌肉骨骼,在正確的施力下,又精巧地完全歸位了。」

不斷超越才能生存

舞台上的舞者,彼此以一種潛意識的交流,在不斷地衝撞變動中,試圖控制重心去改變結構。高難度的抛接挺舉,力透肌理;額前灑落的汗水,刺痛了鼓凸的雙眼。從〈我曾經是個編舞者〉,到〈解讀亂碼〉、〈回來〉、〈亂碼〉、〈夷希微的凝視〉,由室內到室外,深刻記錄古舞團28年來的成長。「『接觸即興』是一種一次性,瞬間消逝的藝術。」完全體現出表演藝術奧妙的本質。「音樂是很重要的元素。」在即興的旋律下,舞群或是連續跳躍,或是瞬間戛然而止,動靜之間,沒有一定的規律,完全是高度默契的展現。

「〈獵景〉,是在室外的表演。」從表演場地的選定,到器材的鋪設,全都大費周章。一個重達300公斤的大鐵框,必須倚賴協力演出者奮力舉起放下。因為是由夕陽持續演出到日落天黑,在自然天光與人工照明間切換場景,「必須要精準測量日落的時間與角度。」看似綠油油的草地,隱藏著碎石或凹陷的危機。「因為動作都很大很快,必須要很小心。」走出舞台地板的舒適圈,古胞們(古名伸對舞團成員的暱稱)早就對古名伸逼死自己,挑戰極限的無畏勇氣感到習以為常。

寓意「我(i)」跳舞,也是「愛(ㄞ丶)」的i·dance Taipei 國際愛跳舞即興節(簡稱idt),2011年首度由古舞團在台灣舉行,是一場以舞蹈為主軸的國際即興盛會,每兩年舉辦一次,2021年是第六屆。結合理論與實踐,跟香港、韓國、日本等地的即興舞蹈藝術家共同譜出即興舞蹈的樂章。

這場一期一會的即興大派對,總是像流水席般熱鬧滾滾。「第四屆和第五屆,我們有一場有趣的實驗。」2017年邀請五對母親與兩歲大的孩子共舞,相隔兩年後,再次登場,檢驗成長。「孩子無拘束的天真即興,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不肯妥協的堅持

「就是要一直跳,肌肉是需要記憶的。」只有身體力行,才會越來越靈巧。「跟身體工作是如此快樂的事。」古名伸不僅日日練功,近些年來,為了增加肌耐力,更加強重量訓練。一直胃口很好的她,利用短暫的休息時間,快速吃著全是動植物蛋白質的餐盒,「因為這種舞,很多時候要承載夥伴的重量,一定要讓身體隨時保持在最佳狀態。」

「舞蹈是生活的態度。」古名伸總是瘋狂學習,落實執行,不斷開發身體的極限。就像「接觸即興」般,進退之間,環環相扣。但是興之所至,任意揮灑的背後,必須有著最堅實的底蘊。

百來次揮汗排演,才換得完美的演出。回到〈星圖〉排練場,堆積如山的箱子,每一個都裝載著沉重的記憶,展現對人生的體悟及對死亡的探問。人生的意義就是對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發展方向有所選擇,「選我所愛,愛我所選。」頂著大師級的光環,古名伸在如雷喝采中,保持著一貫的單純豁達,「我這一生,只想用心去舞,舞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