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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持用台灣柴做台灣琴,林宗範除了收集舊木料,也到鄉間、山裡尋找合適的材料。
小學就製作出人生第一把殼仔弦,國中做月琴,高中唱牽亡歌,今年30出頭的林宗範,鍾情台灣傳統樂器與曲調。當同輩人在追星、嚮往出國打工度假之時,林宗範已製作超過200把傳統樂器,還召集青年組牽亡歌團,將人生的大半時光與琴為伍,並樂此不疲。經常出入喪葬場合的他,有著超齡的成熟與豁達,他不害怕死亡,只心疼傳統文化凋零。林宗範將製琴和牽亡視為志業,他想讓世人知道,這些看似不起眼的民間藝術,彌足珍貴,值得台灣人引以為傲。
「宗範細漢就會戴著佛珠,拿竹管當葫蘆,用報紙折成帽子,拿把葵扇搧啊搧,逗得大家很歡喜。」姑姑仍清楚記得幼小的林宗範扮濟公的模樣,他對民間傳統文化的興趣,似乎從小就有跡可循。
一見鍾「琴」出生在台南後壁的林宗範,小時候會跟著阿公到牛墟市集逛逛。一旁樹下,老人家們聚在一起彈琴、拉弦、唱歌,勸世歌、乞丐調等一首首台語歌謠,唱進林宗範的心裡。小學三年級的他,萌生了想彈琴吟唱的念頭,可是一把琴近千元,懂事的林宗範沒想過跟父母伸手,倒是打算自己動手做。他跟鄰居伯公借了把大廣弦,自己摸索研究,用路邊蒐集來的材料,敲敲打打、又鋸又磨,幾周後真做出了一把殼仔弦。
雖然音不準,但也有幾分樣,林宗範帶著自製的樂器,開始跟著老人家學彈唱。林宗範人機靈又肯學,他仔細聆聽每把琴彈奏出的音色,向長輩們請教,不斷累積對傳統樂器的認識。不同木材的特性,樂器結構尺寸對音色的影響等,老人家們傾囊相授,提點各種眉角。他一邊摸索製琴,一邊學,小小年紀就已經做出殼仔弦、大廣弦、三弦,國中時還做出了第一把月琴。
越做越有興趣的林宗範,退伍後不像農村的年輕人只想去城市工作,而是選擇留在後壁,把自家工寮改造成月琴工作室,彈琴、做琴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蒐集老屋拆建的木材、老舊牛車來製琴,林宗範表示,舊料水分乾燥,品質穩定;就像歐洲製作提琴會使用當地的雲杉,用台灣的木材做台灣的琴,對他而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手工製琴費時費工,一把要價好幾萬元,難免遇到只在乎價格,一見面就砍價的客人,但林宗範從不接受。林宗範表示,人們只看到價格,卻沒看到背後的付出。從找好木料開始,一批舊料實際能用的部分十分有限,他還會去了解木頭背後的故事:用一生顧宗祠的阿伯所種的扁柏,在阿伯死後也跟著枯萎;牛車主人、梁柱屋主的故事等,林宗範記下每塊木頭的故事,然後用心鑽研製琴的技術。他說這些木材都是別人悉心維護的,如果隨便對待,他的良心過意不去。要仔細構想如何運用,才能符合這塊木頭與種樹人的故事。每把琴都是他琢磨許久的作品,也難怪有時客人想買琴,得等上兩三年才能買到一把有緣份的琴。
林宗範認為,做琴的人一定要會彈琴,總不能做起來形狀是月琴,聲音卻像吉他,月琴各結構的尺寸、規格都有眉角。聲音很抽象,唯有懂得彈琴才能辨識音色的好壞。「創作者就是無止盡的進步,不會有覺得最完美的作品,而是不斷追求更好、更卓越,一直做到自己死去為止。」林宗範堅定地說。
傳唱土地的聲音從國小開始,林宗範一周有四天會跟著白河的老人家們到處跑攤彈唱,最遠還跑到高雄蚵寮,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他高中畢業去當兵。談起跟長輩們一起彈琴的回憶,林宗範說,有時他們彈琴,附近的婦女就在一旁挑菜切菜,興致一來就跟著合唱。彈完琴,居民招待炒米粉,甚至特地殺雞請林宗範去作客,「阿婆用麻油、薑、鹽巴調味,做成微微濕潤、帶有湯汁的雞肉,」味道至今仍令他懷念。
過幾年林宗範再去拜訪,那些一起彈琴的長輩已相繼過世,這些從民間長出的傳統文化,也隨著式微。長輩們分享的人生故事、鄉下的人情味滋養了林宗範,長輩彈出的曲調,是飽含生命歷練的樂音。難怪有時聽林宗範彈琴,同樣是傳統曲調,他的琴聲卻隱隱帶有一種溫柔的鄉愁。
學習傳統樂器多年,林宗範從不創作曲調,他說古調就學不完了,還想要創作,無疑是不會走就想要飛。每首古調都有它孕育的歷史脈絡,以恆春民謠〈思想起〉為例,先民孤身從大陸來到台灣恆春開墾,砂質土地力不佳,只能種乾旱作物,生活清苦。當天氣轉寒,思鄉之情越加濃厚,回到大陸或許能娶兩個老婆,自己在這裡卻是羅漢腳一個,於是唱出了〈思雙姬〉。雖然歌詞裡勸人不要娶細姨(閩南語:小老婆),但因為歌名不合台灣的民情,被當時的政府硬是改成〈思想起〉。林宗範認為,學習民謠不是錄個音、做做田野採集就能體會,必須在當地蹲點,仔細感受當地的生活,才可能真正奏出曲調裡的精髓。
生死有命,無所畏除了地方民謠,林宗範也學習牽亡歌,會彈三弦的他,高中就被找去當後場樂師。自小住在墓仔埔附近,送葬隊伍從門前經過是稀鬆平常的事。「農業社會鄰居彼此互助,辦喪事,大家會主動幫忙,例如做木工的幫忙買棺材,避免被偷尺寸;婆婆媽媽們幫忙張羅祭品等,讓家屬只要專心悲傷,很有人情味。」林爸爸解釋。林宗範小時候就看過阿嬤帶著村子的婦女到喪家門前,鋪張蓆子就坐下來幫忙縫製麻衫。對他而言,傳統習俗的法事科儀,不是迷信,而是社區凝聚力的象徵。也因此,一般人鮮少接觸的牽亡歌,在林宗範眼中卻充滿草根生命力。
他從後場樂師、前台法師、小旦等各角色循序學起,越學越發現牽亡歌的魅力,裡頭深厚的文化意涵讓他學了就離不開。例如〈勸亡〉橋段裡的口白「……第三富貴石崇公,囤金積玉好門風,閻王不收他人寶,一筆勾來也歸空。……」看似勸亡者放下對人世的執念,實則是讓聽者思考,再多的財富死了也帶不走,當生命尾聲要如何捨得,自己又要如何把握人生。人們普遍忌諱死亡,經過喪家時大人總習慣掩住小孩的眼睛,勸他們別看,但人終究會死,如何對死亡作好準備,其實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課題。牽亡歌的科儀文本,蘊含勸善盡孝的故事,富含人生哲理,就是生命教育的絕佳教材。
做過無數牽亡場,甚至親自送自己的阿公阿嬤最後一程,死亡教會林宗範要把握時間。他到雲林科技大學開班授課,並召集青年組成「風中燈牽亡歌團」,從服裝、道具、身段、口白、伴奏……,手把手的教學,希望這些儀式不要因為被禮儀公司簡化而消逝,讓更多人明白台灣傳統文化的美。
地方藝術的文化復興不論是牽亡歌或是地方傳統歌謠,對林宗範而言,都消逝的太快。雖然這幾年逐漸有人重視傳統文化的傳承,但學校鄉土教材裡一成不變的「四月望雨」,四季紅、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能認識的歌謠實在侷限。台灣各地的傳統曲調遠多於此,且那些以前在地方隨處可聽的歌謠,已隨著長輩凋零而離人們的生活越來越遠。林宗範表示,台灣這塊土地上有很多族群,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音樂,是世界少有。要如何找到一個國家有客家戲曲也有河洛戲劇,有原住民的八部合音,也有族群融合產生的音樂,「這些只有台灣有,我們應該更用心往本土的地方挖掘,小小島嶼有這麼多珍貴的東西,卻沒人重視,大家都散散的,這些寶藏一旦消失就找不回來了。」林宗範憂心地說。
至今已賣出上百把月琴的林宗範,計畫在今年中秋舉辦月琴回娘家活動,地點就在自家的前院。打算邀請嫻熟恆春民謠的陳慶松、擅長唸歌的羅士哲,還有牽亡歌、車鼓陣等台灣傳統地方戲曲的演出,想讓參加者看到這些傳統藝術的美麗,裡頭蘊含的文化內涵,是絕對有能量發光發熱的。提升民間藝術的地位,是林宗範一直在做的努力。
黃昏時分,林宗範在樹下以月琴彈奏一曲歌仔戲調〈艋舺雨〉,即便沒有歌詞,光是曲調和月琴溫潤飽滿的聲響,就足以令聽者鼻酸。林宗範說,這曲常在喪事場被彈奏,每每都讓感情豐富的牽亡歌團阿姨們聽了忍不住掉淚。走在回家的田間小路上,林宗範自然地哼起〈艋舺雨〉,在夕陽的映照下,我們聽見美妙歌聲,更看見傳承台灣在地文化的一絲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