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向政策資訊平臺
由吳振南(左二)和其他團員共組的馬來西亞Tampo手鼓團,成立初衷是相信音樂能跨越語言和國籍,與人們分享家鄉文化的美好。(林格立攝)
自「新南向政策」實施以來,來台的東南亞新移民們,在經濟與工作上獲得改善,然而生活品質和精神層面的提升卻並不顯著,「原因出在我們不夠、也不那麼願意去了解東南亞國家的民族文化。」台南藝術大學民族音樂學研究所教授蔡宗德認為,台灣是個對世界文化兼容並蓄的國家,台灣人民熱情而友善,但這份包容的背後,其實隱藏著還有待改善且值得深思的部分。
「內化的歧視觀念隨時都有可能以某種型態的言語和行動突然出現。」《善良的歧視主義者》作者、長期關注社會議題的韓國江陵原州大學多文化學系教授金知慧,在書中提出了與蔡宗德同樣的疑問:「多數人都是善良的,都不想做出歧視的言行,只是自己看不見歧視的時候太多罷了。那麼,我們該如何做呢?」不同的是,蔡宗德將這個難題,透過針對東南亞民族音樂和表演藝術的研究,梳理出如今東南亞新移民在生活層次上的現況和困境,除向台灣發聲,也對人們提問。
藝術即生活「台灣的政經地位與東北亞國家相似,但在音樂、藝術和文化上,其實更接近東南亞各國。」一輩子投身研究世界各民族音樂的蔡宗德,身兼台灣東南亞諮詢委員會的委員,在文化部文化交流司所開展的《新南向海外交流專題計畫》裡,他提出了田調觀察多年的結果:「對東南亞民族來說,音樂與表演藝術無法與生活切割,那是他們的精神食糧、心靈支柱。」對於現況大感遺憾的蔡宗德說:「而在台灣的新住民和移工們,大多被現實和不平等待遇給剝奪了這部分。」
東南亞的民族音樂,屬於音樂(音聲)、舞蹈和戲劇互為主體的形式,不但自由、多變且獨特,也屬於世界音樂與民族音樂的顯著特徵。對東南亞民族來說,表演藝術就像是流淌在血液裡的紅白血球一樣,是生活跟思想裡再自然不過的存在。
思鄉,我們是誰?「新住民與移工們儘管在自己的家鄉不曾受過專業訓練,來台後,幾乎都選擇用母國的傳統音樂和舞蹈等表演藝術,來思念故鄉、保留文化、記憶語言,更是藉此建構身分認同和抒發情感,人跟人之間也透過這些來交流和建立關係。」蔡宗德說:「如果沒有這些,對他們來說就是生活品質的下降,甚至感覺斷開了與原生母國文化之間的連結。」失去精神支柱的新住民和移工,容易在生活裡迷失方向、產生不滿。這讓蔡宗德注意到表演藝術背後所代表的真正問題。
在台灣的東南亞新住民、新二代和移工的人數,至今已超過100萬人,接近一個直轄市的人口。2019年時蔡宗德就曾在研究報告中指出,受新南向政策的影響,東南亞表演藝術變得更受到關注,但若不透過教育或交流層面的執行,終會淪為文化平權的口號而已。去(2020)年政府重新審視這個問題,舉辦了研究交流會,積極深入了解新移民的「異國」生活。
「到今年為止的研究顯示,教育和政策的落實尚有問題,東南亞的表演藝術被認為不夠重要。」蔡宗德轉而嚴肅地說:「其實解決新住民與移工對生活的需求,才能從根本上提高他們對台灣經濟和社會上的付出。」
經濟與文化,抉擇兩難蔡宗德認為新住民媳婦面臨的問題,主要在於重心放在家庭,自身經濟不獨立,婆家大多希望她們儘快融入台灣文化,而非去了解媳婦的母國文化。「當工作或經濟無法獨立時,照顧家庭的時間更是占了生活大部分時,儘管有了較佳的新住民政策,但『表演藝術』還是一種奢侈。」。
而移工的情況更為嚴峻。無論是否同樣拿著工作簽證來台,相較其他國家,台灣人對移工的想法與印象截然不同。因為大部分移工的工作性質並非高知識專業,而是以體力性質居多,來台工作的移工都是體能最佳的青壯年。「他們情感豐沛,對生活熱情無限,但沒有時間也沒有錢外,包括宗教在內,受到的限制和偏見很多。」蔡宗德表示目前政策上還不足以照顧到這群71萬多人的族群。
越南籍吹笛手武維俊來台大約五年,中文說得還不十分流暢的他,從事傳統製造業,因要寄錢回家,而時常周末加班賺錢,休息時間很有限,「但有假日,我們就能找朋友。」武維俊的未婚妻杜金媛,兩人工作不同,某次越南人聚會讓他們相遇相知。
杜金媛來台很久,從事一天值兩班的餐飲服務業,能與越南人相聚對她來說很珍貴:「大家都在不同城市工作,考慮到交通和金錢,我們大多在火車站附近的公共場所相聚。但是人們聽到我們在一起聊天、唱歌或跳舞,就會來驅趕。」。
被驅趕久了,聚會變少的武維俊不可避免地思鄉,他開始聽越南歌,並因此接觸到傳統的越南橫笛sao meo。「在越南,我從來沒學過笛子,也看不懂樂譜。某天看到YouTube上有越南老師教吹越南笛子,讓我很感動。」武維俊重新認識了自己國家的文化,努力練習,現在他們這群越南吹笛樂團將近20人,「但平常能有五、六個人聚在一起,就很不容易了。」
因為團員見面十分不易,尋找能接受他們的練習場所更是困難,武維德只好利用下班時間獨自練習,「能用越南的樂器,吹奏越南的歌曲,是我生活裡很重要的事。」憨厚的武維俊強調,「其實我遇到的台灣人都很好,只是我們有些人中文說不好,他們容易怕我們。」
人們忽略的那些事情「東南亞表演藝術特別興盛的兩年前,很多新住民與移工都很興奮受到政府邀請表演,」蔡宗德說:「他們努力練習母國的傳統藝術,希望跟台灣更親近。然而沒演出費,沒有時間讓他們排練,沒有錢租借場地,更別說沒有條款保護他們的權益。」東南亞的表演藝術受到現實嚴苛的擠壓,蔡宗德語帶遺憾:「於是很快地,許多表演團體就解散了,部分則將亡不亡的;想要成立的,也組不起來。政策的不完善,令許多珍貴的表演藝術和族群文化無法振作,而台灣與他們合作的機會也越見渺小。」
身為峇里島國際舞者的胡明月(Koming Somawati),整個家族世代從事表演藝術,她從小習舞,「在峇里島,在印尼,唱歌、彈樂器和跳舞都是日常的一部分。」胡明月的母親已經超過70歲,仍然能在舞台上毫不停歇、大氣不喘地舞出一整齣劇。
在來到台灣之前,胡明月隨著研究世界音樂的美籍丈夫胡敏德(Made Mantle Hood)走遍世界各地。胡敏德受聘來台擔任南藝大民族音樂學研究所教授兼所長,只會說英語和母語的胡明月跟著到了台灣,她說:「台灣人都很好,態度很親切也很熱情。知道我不會講中文,都盡量用英文跟我溝通,我的學生們也是。」胡明月很高興在這裡能認識許多印尼朋友,能再度用母語交談。
胡明月擁有傲人的舞蹈技術與學經歷,她在大學裡開班授課,創立工作室,推出許多峇里島舞蹈戲劇,積極發展著峇里島舞蹈藝術表演。美麗的她自稱有一張「很印尼」的臉孔,即使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文,一看就知道來自東南亞。「我跟朋友們去大賣場買生活用品時,店員們會很友善地跟我交談,」胡明月說:「他們會問我,照顧爺爺奶奶很辛苦吧?這種工作都沒有休假的。」
起初胡明月並不明白店員的意思,直到朋友大聲地替胡明月「澄清」:「她是個專業的峇里島舞蹈老師!」胡明月才意識到,印尼女性在台灣存在既定的刻板印象,她們要不是嫁來台灣,不然就是來台做一周上班七日的看護移工。
成立全台第一個馬來西亞手鼓團的新住民吳振南,現任國立教育廣播電台主持人,從取得政大哲學系博士到表演藝術,他受惠於新南向政策,但也認為在表演藝術上,確實仍有值得思考的部分,「東南亞的音樂形式是團體式的,然而因為工作、身分的不同,群體被切割開來。」
吳振南在馬來西亞時也不曾學過手鼓,來台後思鄉,與同鄉人組團,從頭學起到能上場表演。「成員們都是新住民,所以能透過『新住民及其子女築夢計畫』為手鼓團爭取到經費。但其實申請經費的管道十分複雜,要求很多,連新住民看了都很容易放棄,更何況是根本沒有經費條例可申請的移工?」吳振南面臨的現況,佐證了蔡宗德的研究結果。
讓多元文化在台綻放因為研究音樂,就必須連非音樂的部分都了解透徹,「台灣還沒準備好要接納這群來自南國的人。他們的生活空間我們準備好了嗎?他們的娛樂我們準備好了嗎?甚至,他們的宗教,我們夠尊重、有試著去了解嗎?」蔡宗德比喻,表演藝術就像是新南向政策裡聚光燈所沒照到的部分,但它卻影響深遠,無論是新住民自身的認同、新二代對東南亞籍父母的文化接受,還是移工對生活的抒發需要。
「要打破這樣的不良循環,政策尚有可以改進的空間,還可以照顧到更多不同需求的人。面臨新住民和移工這樣的大族群,我們要從經濟思考到生活。」蔡宗德提出突破口,「做出相對應的教育宣傳與印象改變,才能消除偏見,達到社會上的融合、融洽,成為真正容納多元文化的台灣寶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