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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考古界有重大發現,總讓人驚訝,原來我們生活的地底下,是如三明治般的一層層,藏著不同的故事。曾經是滄海,或是桑田,堆疊不同時期的線索。學者們會取出大顆的貝殼研究,建立時代的大敘事;但同一個地層中,還有許多不甚起眼的魚蝦化石,卻也是當時生活的一景。
小說家用放大鏡細細端詳這些細瑣的化石,仔細用刷子清除土塵,爬梳更多的吉光片羽,在歷史的縫隙中,加入想像和推論,再透過書寫,完成如《亮光的起點》、《成為真正的人》的著作,挖掘出不一樣的台灣史。
鄧慧恩
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曾獲國藝會獎助、教育部文藝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新台灣和平基金會首屆台灣歷史小說創作獎助等獎項,小說《亮光的起點》獲得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獎。
讓王雨卿再活一次
《亮光的起點》作者鄧慧恩聊起她與日治時期第一位台籍博物學家王雨卿(1906~1938)的相遇,「我是在寫博士論文蒐集資料的過程中,發現王雨卿的資料。」她端詳著王雨卿記錄下蝙蝠的拉丁學名、台語拼音名稱,又註記了世界語名稱(Esperanto,由波蘭猶太人柴門霍夫於1887年所創,追求語言的平等自由,提供跨民族使用,做為國際溝通上的輔助語言。)「王雨卿的做法除了符合學術研究的標準外,還記錄下在地的稱呼,讓當地人理解,更想與世界語者分享。」這個舉動,引起了鄧慧恩的好奇,一位日治時期博物學家想要連結台灣與世界的動機。
王雨卿,這是台灣鮮少人認識的名字,生卒於日治時期,從小家境困苦,但他憑著自學,成為台南師範學校的博物科助手,並通過日本文部省中等教師檢定考試,取得博物科和生理衛生兩科的教師資格。「日治時期50年間,台灣僅有兩人通過博物科檢定考試,其一是王雨卿,另一位則是在戰後擔任台灣水產試驗所所長的鄧火土。」鄧慧恩補充解釋。而在博物學的紀錄中,台灣特有種「王氏煙管蝸牛」(Hemiphaedusa ooi Kuroda)更是因王雨卿採集發現而命名。「王雨卿留下來的故事不僅只文字,還有他親手製作的標本,以及他對於台南的鳥類、蝴蝶、貝類的調查,他的文章跟生命是寫在台南的土地上。」王雨卿介紹自己給世界認識的方式,加深鄧慧恩對他記憶;王雨卿早逝的生命,更讓人喟嘆。因此鄧慧恩心中總有個念頭,「寫下來就是一種記得。或許我可以用小說的方式,讓王雨卿再活一次。」
重建時空線索採訪當日,鄧慧恩邀請台南在地資深導覽員林建農,帶我們走訪了書中提及的重要地景,如台南師範學校(今台南大學)、關帝廟、台南運河、台南神社原址(今台南市立美術館二館)、大舞台等地景。台南大學是王雨卿從工友一路晉升為博物館助手的地方,他在此地遇見了影響他一生的牧茂市郎(1886~1959)博士,至今校內還藏有王雨卿手作的標本。
我們也漫步到台南運河。1937年夏日,運河水面不時閃爍奇特的光芒,導致人心恐慌,當時王雨卿已經病重了,他仍親赴運河,取樣研究,發現是夜光蟲(今暱稱為「藍眼淚」)在活動,他撰文闢疑,以科學實證的方式解了民眾的疑惑,也是《亮光的起點》書名的由來。
「歷史小說的書寫氛圍是建構在時代資料的正確性。年代的縱深跟描寫的地理環境相互搭配而創造出來的空間感,能讓小說人物更加立體。」重建王雨卿生活的場景,細述王雨卿與妻子佐伯操打破種族藩籬的愛情,鄧慧恩巧心在歷史的縫隙中插入合情合理的安排,「從資料得知王雨卿出身台南市的神農街,就是關帝廟前的那條小路,所以我安排在書中提到關帝廟的月老祠,讓王雨卿送出手做的蝴蝶標本,兩人互表心意。」
王雨卿生活的1920年代,正是台灣文化協會活躍之際,鄧慧恩也不忘連結了當時的人物,讓他們與王雨卿不期然的交遇,如台南固園的黃欣、林茂生、施乾、柳德裕、國分直一、星襄一等,帶我們如穿越劇一般,掉進時光隧道,一同經歷當時文化的大爆發,也帶出了當時的文人雅士交流的文化風景。
台日協行王雨卿博物學的啟蒙來自於他在台南師院擔任工友時,遇見了牧茂市郎,這位日本愛媛縣出身的學者,專長是蛇類研究。牧茂市郎認可王雨卿的上進與工作態度,讓他協助標本製作,並鼓勵王雨卿參加檢定考試。王雨卿在他的引領下,一頭投入了博物的世界,也自此翻轉了身分與階級。
回顧20世紀初的台灣,對初到熱帶地區探索的日本學者是個嶄新的世界,他們胸懷大志地探險台灣,也借助台人的幫忙,完成研究,一如鹿野忠雄與他的原住民嚮導托泰.布典,又如牧茂市郎和王雨卿。政治大學講座教授陳芳明撰寫的推薦序中,提到書中的另一種風景,他認為《亮光的起點》與過去前行歷史小說家的書寫策略截然不同,「在日本人與台灣人之間,似乎不存在著敵對的立場,反而是屬於工作的夥伴。」
探問日治時期的殖民權力關係,鄧慧恩笑著說:「我相信有人會願意追求一個更好的價值,比如說學術價值或是夢想,可以跨越種族來合作。」這樣的例子,這樣的故事,或許就如她所寫下的,「當台灣人開始一點一滴將這些逐漸被遺忘的歷史片段撿拾回來,就是另一個亮光的起點。」
甘耀明
苗栗獅潭客家人。從小耳濡目染客家地區的民間傳說與鄉野傳奇,孕育日後作品的魔幻寫實風格。曾獲聯合報短篇小說獎、寶島文學獎、臺灣文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吳濁流文學獎等獎項。代表著作為《神秘列車》、《殺鬼》、《邦查女孩》等,並有多部作品被譯為日文出版。
靈感的緣起
被譽為台灣新鄉土作家先驅的甘耀明,以魔幻寫實的文字風格著稱。今(2021)年他發表了孕育、構思了十多年的作品《成為真正的人》。甘耀明猶記得2004年,他從南橫向陽登上海拔3,000餘公尺的嘉明湖,那一趟行程聽聞了1945年發生的山難加上空難的「三叉山事件」,成了小說的靈感來源。
1945年9月,一架搭載美軍獲釋戰俘的轟炸機因遭遇颱風,偏離方向,在空中解體,墜落中央山脈三叉山山區,當時日軍組織了日、漢、原住民近百人的搜救隊上山搜救,卻遭遇天候劇變,最終25名機組員、乘客全數罹難,搜救隊員共計26名也遇難。
「台灣目前發生最大的山難是1913年合歡山山區的『野呂寧山難』,那一次的山難是為了征伐,當時共有89位漢人在途中凍死。『三叉山事件』是第二大的山難,但它的背景卻是為了救難。」甘耀明娓娓道來觸動他書寫「三叉山事件」背後的幽微關係,「二次大戰期間,台灣是遭受盟軍轟炸的區域,1945年9月,日軍已投降,但台灣還在日本人暫時管制下,在這樣的氣氛下,組織一個團隊去救助盟軍,其實展現了幽微的人性,可以作為寫作者的介入點。」
補足歷史的縫隙翻開小說,您或許會期待對於山難過程的描寫,但文字卻開始於主角布農族的哈魯牧特回部落報喪。
雙生子是許多原住民的禁忌,多半無法同時存活。哈魯牧特的祖父卻把他們留下來,直到雙生子的哥哥病逝,海努南填補了哈魯牧特身旁的空位。兩人一起成長玩樂,一起到花蓮港市追求棒球的夢想。但海努南卻不幸喪生於美軍的轟炸,哈魯牧特回到部落報喪,卻遇上美軍轟炸機墜落,他被邀請加入搜救隊伍,在山上遇見了生還的美軍,救或不救?作者用文字照見哈魯牧特內心的掙扎與蛻變。
甘耀明選擇從布農族的觀點切入,除了他的故鄉苗栗獅潭與原住民部落有諸多的地緣關係外,「因為原住民是土地的靈魂,透過這個靈魂去觀看歷史跟土地,會更有緊密的結合。」書中靈活地連結布農文化,他們相信夢占,隨手捻來都是神話、禁忌和傳說。透過甘耀明的筆,描述的山川、動植物都變得意趣橫生,像是樹會走進家裡,跳進家屋的火堆;或如布農族稱嘉明湖為「月亮的鏡子」;或是形容記不住東西,像腦袋裡住了一條魚,一直打亂記憶,是從鄉野傳奇得到靈感,從土地汲取的養分,甘耀明的文字讓小說讀來充滿驚喜。
為了撰寫這部歷史小說,甘耀明翻閱許多美軍原文報告,才釐清原先對三叉山事件許多似是而非的資訊。為了重建歷史場景,甘耀明和朋友重返現場,拍攝現場殘骸,回來後花了好久的時間,核對殘骸原屬於飛機上的部位,他想知道飛機最後的幾秒鐘,遭遇了什麼狀況。「飛機是在空中解體後才墜落,當時的飛行高度不高,加上機組員有降落傘可逃生,因此有人生還是可能的。」甘耀明解釋說,經過這樣的考究,情節就在作者腦中一步步構築起來,他把生還的情節寫入故事,成為哈魯牧特「成為真正的人」的考驗。
尋找自己,成為真正的人翻開書封,除了作者簡介外,「minBunun」是另一個引人探究的字眼,是布農語,釋義是「成為布農族人」。
以三叉山事件當基底,「這本小說探求的是人在歷史軌跡跟縫隙中的變化,就像是看到路邊縫隙裡鑽出來的植物,我想知道在乾旱跟無土的狀態下,如何面對自然環境的考驗。」甘耀明說。
書中另一個隱喻,甘耀明請出了幾乎已在台灣絕跡的雲豹,他說起自己的私心,「雲豹這麼迷人的生物在1945年的山林怎能不請牠出場呢?」但是小說中雲豹被囚禁,最後以失去前肢當代價,才得以重返自然,甘耀明說:「就如小說的主角,我們每個人成長的過程中,可能真的就像雲豹一樣,我們會失去了一部份的東西,才讓自己能更堅強的活下去。」這歷程一如甘耀明說:「成為真正的人,是尋找更完整自己的過程。」也是每個人的生命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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