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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書寫熱帶 馬華作家在台灣

拿下聯合報文學大獎、金鼎獎、台灣文學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重要獎項的張貴興,是馬華作家,也是台灣當代重要的小說家。

拿下聯合報文學大獎、金鼎獎、台灣文學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重要獎項的張貴興,是馬華作家,也是台灣當代重要的小說家。
 

他們是文壇中的一支「外來兵團」,擁有撒豆成兵的能力,筆下的文字奇譎又魔魅,意象恢弘富麗。雖然來自南洋,卻在台灣落地生根,寫作出版,相繼成名,擁有讀者支持,甚至以台灣作家的身分引介、發揚到海外。這群人,我們稱呼他們:「馬華作家」。

 

猶記得,在台大中文系就讀的溫瑞安,曾在80年代叱吒一時,與金庸、古龍等武俠名家齊名,其作品《神州奇俠》、《四大名捕》,至今膾炙人口。

還有同樣來自砂拉越,也都以長篇小說聞名的李永平與張貴興,他們可比華文世界裡的馬奎斯,筆下虛實掩映的雨林世界,引人無限遐思。

以及橫掃各大文學獎的神鵰俠侶,陳大為與鍾怡雯。以詩聞名的陳大為,擅長融入中國遠古神話與南洋元素,成為長篇敘事詩作;擅寫散文的鍾怡雯,被余光中譽為「謬思寵愛的才女」,〈垂釣睡眠〉、〈驚情〉等代表作屢次被選入教科書,享有「課本作家」美名……。

江山代有才人出的馬華作家,不同文類都有獨領風騷的代表寫者,甚至一代接一代不曾間斷過,這樣獨特具高度識別性的文學社群,究竟是怎麼形成?

從南洋慕名來台的文學族裔

英籍日裔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石黑一雄曾經說:「人不是由三分之二的某些東西和剩下的別的東西所組成的。氣質、個性和眼界不是那麼獨立存在的個體。你無法將這些區分得那麼清楚。你最終看到的是一個有趣的同質的混合體。具有混雜文化和混種背景的個人,將是本世紀後半葉相當普遍的現象。這就是這個世界發展的趨勢。」

台灣的馬華作家,恰似這段話的最佳例證。時間可追溯到1960年代,因著受限於大馬當地的教育政策,加上僑教政策的拉力,許多喜愛創作的大馬文青,孺慕台灣濃厚的文藝氣息,選擇來到同樣是華文世界的台灣求學,而在讀書之餘,開始在校內組成文學社團、發行刊物,包括由王潤華、林綠、陳慧樺等組成的「星座詩社」,以及時間稍晚,由溫瑞安、方娥真主導的「神州詩社」,組成份子都以僑生為主。

1980年代,評論家口中所謂的「台灣文學的高潮」,以《中國時報》、《聯合報》為首的文學獎時代正式登場,獎項代表的榮譽、高額的百萬獎金,與獲獎後出版社爭相詢問的出版合約,成為許多文藝青年夢寐以求踏入文壇的敲門磚。許多馬華作家也乘著這波浪潮在文壇崛起,有在大馬作家群中率先奪下《聯合報》小說獎項的商晚筠;彼時遠在美國留學,仍越洋投件獲獎的李永平;以及當時就讀於師大英語系的張貴興。
 

來自馬來西亞,在台居住超過廿年的高嘉謙。

來自馬來西亞,在台居住超過廿年的高嘉謙。
 

「馬華文學」版圖確立

然而,「馬華文學」版圖的正式確立,除了需要寫者創作不輟,還得有學院中的研究相輔相成,才算真正蔚為氣候。1990年代以後,「右手創作,左手評論」,兼具作家、學者身分的黃錦樹、鍾怡雯、陳大為等人,是讓「馬華文學」議題發酵、聚焦的重要推手。

這幾人同中有異,各擅長小說、散文與現代詩,也都從大學開始到台灣求學,並一路攻讀到博士,有的從學生時代就已藉由文學獎項成名,畢業後紛紛留任大專院校內。他們一面創作,也從事學術評論,以馬華文學名義推出多本選集,累積近20年的能量。

「作家寫作的文本,會進入學術領域被研究,在校園裡被拿來作為教學題材;同時評論家出版選集、選本。有研究,有『典律化』的過程,在文學版圖上就會形成識別度。」台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高嘉謙客觀分析,他又進一步提及:「台灣的馬華研究在學院中經過廿餘年累積,陸續也有研究生投入,研究能量甚至回頭影響到馬來西亞本地的研究。」

可說從創作、出版,到評論、研究,文藝產業生態健全的台灣,在華文世界中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也難怪陳大為就曾經說,馬華文學有三大版塊,包括「東馬、西馬,以及台灣」。

甚至到了現代,在台的馬華新生代創作者依舊源源不斷,唯獨創作形式呼應閱讀型態的演進,更趨多元,好比寫小說的鄧觀傑;從事繪本創作的馬尼尼為;以劇場表演為主,能編導也能寫的高俊耀;拍攝紀錄片的廖克發等……都是不同領域中崛起的新星。

台灣的熱帶文學系譜

「雉每次站在走廊上看見河堤下暴漲的臭河時就會想起那條溪底佈滿人膽豬心狀石塊的小河。懸掛河面上的樹根藤蔓掛滿鬍髯似的青嫩苔藻,款擺在嘩啦啦流水聲中,好似荳蔻年華的女鬼戲水。」──張貴興《猴杯》

「瞧!翠藍馬當山漂浮在白花花叢林熱浪中,倏隱倏現忽左忽右,宛如一個渾身塗抹著藍色油彩的山妖,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只顧逗弄我們。飢腸轆轆,我們又在沼澤裡闖蕩一個早晨,尋尋覓覓東張西望,游擊隊沒找著,卻在河邊遇見一群拉子婦──拉子,就是婆羅洲原住民達雅克族。」──李永平《雨雪霏霏》

信手翻閱馬華作家筆下的世界,陌生的草木鳥獸與種族歷史,華美文字雖然是熟悉的中文,難免有幾分生疏。

雖然文化經驗較為遙遠,但在台灣文學中,南洋一直都存在著。高嘉謙便指出:「雖然處在亞熱帶,但台灣內部本就有一片熱帶文學的風情。」這些作品主要描寫了在日治時代,以太平洋戰爭為背景的台籍日本兵的生命經驗。

好比陳千武的詩〈信鴿〉:「我瞞過土人的懷疑/穿過並列的椰子樹/深入蒼鬱的密林/終於把我底死隱藏在密林的一隅/於是/在第二次激烈的世界大戰中/我悠然地活著」

陳映真的短篇小說〈鄉村的教師〉:「青年吳錦翔自南方的戰地歸國的時候,臺灣光復已經近於一年。那時候,差不多該活著回來的,都回來了。……」

還有李喬「大河三部曲」第三部,以南洋為背景的《孤燈》……。

高嘉謙指出,「這些作品,再加上馬華作家在台灣寫作,就是台灣裡的『熱帶文學』。」十年以前,他便和日本學者黃英哲以「台灣熱帶文學」的名義,將李永平《吉陵春秋》、張貴興《群象》、黃錦樹《夢與豬與黎明》等代表性長、短篇小說,引介到日本。
 

前中研院歐美所所長李有成,因為個人離散的身世背景,對社會中的少數族群格外關注,研究也常距焦在英國亞裔、美國非裔作家上。

前中研院歐美所所長李有成,因為個人離散的身世背景,對社會中的少數族群格外關注,研究也常距焦在英國亞裔、美國非裔作家上。
 

作品想要流傳,台灣是一個好地方

足夠人口基數的華文閱讀市場,是台灣在華文世界占據重要場域地位的原因之一。

以馬來西亞本地的產業情況來作比較,因大馬內部種族多元,且「國語」實為馬來語,雖然當地有許多由華人經營,使用華語教學的私立中學(當地稱作「獨中」),也因此培養出許多能讀,甚至能寫的華文創作者,但讀者群數量仍嫌不足,無法自成市場。

「除非是通俗性較高的作品,或者是少年小說一類,才較有市場。」馬華文學評論家、中山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張錦忠觀察,「即便現在馬來西亞,出現『有人』、『大將』等當地的華文出版社,還是算同人出版、獨立出版的類型,大型的華文出版集團很少會出純文學的書。」

又好比鄰近的香港,雖然語言同樣以華文為主,但人口較寡,僅能容納如金庸、亦舒等通俗作家的生存空間,許多純文學作家,如西西、董啟章、黃碧雲,反倒視台灣為主要的出版管道,作品的香港版本反倒不如台灣版本來得齊全,「簡單講,他們是以台灣作為香港文學的營運中心。」高嘉謙下此註解。

另外,台灣代表性的文學獎獎項授獎範圍相當多元,會逐一細列現代詩、散文、小說、報導文學等文類,不若國外許多代表文學獎,如英國布克獎、法國龔固爾文學獎、日本芥川獎,多針對單一文類,尤其以小說佔大宗,對於不同類型的創作者無疑有鼓舞的效果;加上台灣圖書市場蓬勃,每年近四萬本新書,「人口/出版新書比」僅次於英國,高踞全球第二;以及出版法規寬鬆,議題百無禁忌,圖書種類多元,其中關於性別議題、社運議題的書,更是其他華文場域所罕見……總結上述原因,都是台灣創作環境的優勢。「寫作是私人的活動,到哪裡都可以寫,但希望流傳,台灣是一個好地方。」馬華文學評論家、前中研院歐美所所長李有成便這樣說。

反映多元共存的普世性

創作固然是私人活動,但與外在環境仍有著相互牽動的高度關聯。換言之,這些評論家口中,「以馬華為寫作核心,但在台灣語境之中寫作」的在台馬華文學創作者,倘若人在故鄉,是否有可能創作出同等質量的作品?

在台居住了40餘年,入籍台灣已久的張貴興,給予否定的答案。台灣活絡的文藝環境,幫助作家眼界擴大是原因之一;思想自由的創作環境亦是;另外張貴興亦認為,離開故鄉,與當地維持的距離感尤其關鍵:「在當地寫作,與隔著一段距離書寫不一樣。有些事情,隔著距離反而能看得更清楚。」張貴興形容。

雖然這樣的「距離感」,偶爾會換來台灣讀者反應:為何總是寫故鄉砂拉越,不寫寫台灣?李有成以文學評論的角度分析作家創作心理:「童年、少年的記憶沉澱許久,具有空間、時間上的距離感,作家藉由反芻過去的記憶與經驗,進而刺激創作。」

國際上許多知名大家,也都有這樣的寫作傾向。以英美文學為主要研究對象的李有成,就舉英籍日裔的小說家石黑一雄為例,五歲就隨家人移民英國的石黑一雄,29年後才重新踏上日本故土,但他早期的小說題材,都以父執輩經歷的日本戰後為場景。

又或者,如英籍印度裔文學家魯西迪;以及去(2021)年度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英籍坦尚尼亞裔小說家古納,作品主要多以故鄉為背景。

如同石黑一雄之言,當跨國移動變得容易,族群的離散與遷徙,異質文化帶來的刺激與涵容,反倒豐富了內部的文學風景,台灣文學的多元表現,其實正如同當代英國文學廣納百川一樣,具有反映全球潮流現狀的普世意義,「如果把石黑一雄、魯西迪這批人拿走,當代的英國文學創作會蒼白很多。就像台灣,倘若少了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等移民背景的作家,或者父輩具有南洋移民背景的房慧真、陳又津等人,台灣文學還是台灣文學,但鐵定會失色不少。」李有成說。
 

台灣出版自由,廣納百川,馬華族群亦為台灣文學增色許多。(莊坤儒攝)

台灣出版自由,廣納百川,馬華族群亦為台灣文學增色許多。(莊坤儒攝)
 

南洋視角下的台灣新義

因此閱讀馬華文學,或者其他移民文學,應以內容、技藝來論高低,而非素材。況乎,就像從不限制其寫作內容的大環境,對不同族群張開雙臂歡迎的社會,才能讓人心之所歸,「我覺得我就是台灣人,我回去砂拉越,他們也說我是台灣人。我在台灣40幾年,我的寫作、求學、職業、獎項,都是台灣給我的。」張貴興相當乾脆地表示。

採訪當下他亦預告,即將開始動筆下一本新作,會以大象林旺作為主題,這隻長居台北動物園裡的明星動物,其實是一隻緬甸的戰象,曾在二戰時出生入死。雖然一如張貴興的小說,歷史、種族牽涉龐雜,但他胸有成竹:「構思已久,寫起來會很快。」

近年,才從中研院退休的李有成,重拾年少時的詩筆,他的詩作〈深夜回到漁村〉,描寫了重遊故鄉馬來西亞吉打州的漁村,觀察到世事流變後的心境:「親情像熟悉的舊書那樣/在不斷隨手翻閱中/我彷彿看到新的意義/也像摘自舊枝的茶葉/要烘焙出久違的甘香」

但或許,對於這批具有「雙鄉」意識的馬華作家,台灣也如那本熟悉的「舊書」吧。恰似呼應著張貴興即將動筆的小說,「林旺爺爺」從現世安穩的動物園重新拉回到被近乎被人遺忘的南洋戰場,透過馬華族群不同視野的重新「翻閱」,台灣的意義也被挖掘、充實,賦予了多重的意涵,雖同樣是「摘自舊枝」,卻散發出了歷久彌新的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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