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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招牌以字體呈現個性與氣勢,是街頭欣賞的重點。
1930年,郭雪湖畫筆下的〈南街殷賑〉,「繪聲繪影」呈現了大稻埕街景的熱鬧與活力,細膩的筆觸、鮮豔的色澤,讓人彷彿能聽見商家的叫賣聲,像置身在那摩肩接踵的人群裡。2017年,日本雜誌《Brutus》推出的台灣特集,台南的國華街景當上了封面,形形色色的招牌,透露隨適的生活感,讓許多日本朋友一眼就識得,「啊,那就是台灣!」
台灣的街景並非井然有序,色彩也非調和一致,加上形式繁雜、訊息紛陳,卻饒富特色,讓人容易親近,林立的漢字招牌永遠像在搶著說「選我、選我」,那麼用力,活力滿滿,是許多外國朋友對台灣深刻的記憶。
街頭層層疊疊的風景喜愛邊走邊讀的社會學家、探照文化執行長李明璁,用「Palimpsest」解釋他對台灣街景招牌的看法。Palimpsest譯作羊皮紙或是複寫紙,是西方中古世紀獨特的書寫材質。以前人寫字在羊皮紙上,需要再書寫時,要先刮除之前寫下的,才能夠反覆利用;但是先前的痕跡無法完全刮除,總會殘留下來。
以如此過程來譬喻台灣的街景變化,台灣現代化的歷史不算長,剛好可以看到舊時代的東西不斷地被試圖刮除,但又不完全消失,新的東西再疊上來,卻也不是截然的取代。「這現象在街上能夠看到最具體而微的表現,大概就是招牌了。」
台灣的街景招牌呈現了時間、空間的多元,面積雖小,卻收容了多元的文化樣態,他娓娓細數:「首先,不可否認的是華語漢字文化,再來是日本殖民的文化,最後當然與全球化有關,尤其來自美國的影響,更晚近一些,甚至會發現屬於在地的原住民,和來自鄰近的東南亞國家,都被加總進來。」可以說,「招牌是文化的一種縮影。」
以招牌文化來講,李明璁指出,歐洲老城鎮的街景招牌總是典雅而古色古香,這與當地的職人工匠傳統有關。而提到近代的招牌,當然與資本主義發展歷程緊密交織,美國是資本主義發達的國家,像紐約時代廣場可見的巨大霓虹燈,連歐洲人都要特地去見識,是世界數一數二。
「但是最具有影響力,或會讓設計師迷戀的地方,若以東方亞洲來講,應該是香港和東京了,因為他們消化了大量的東西方文明元素。」香港曾受英國殖民,西化的腳步先進且快速;而日本一直是把西方當作參照,「當然日本又透過殖民,影響了台灣。」李明璁補上一句。翻看台灣日治時期的資料,台灣的招牌設計幾乎與日本同步,在華人社會算走得很前面。
陳彫刻處的陳文才(中)、兒子陳希彥(右)與媳婦韓惠菁(左),致力翻轉傳統的招牌雕刻,另闢新出路。
台灣的招牌文化源自日治時期,招牌也因工商社會的建立而發展。早期的招牌材質,除了鐵皮製外,木刻的招牌匾額是另一大宗。
位在台中的陳彫刻處,是一間木彫刻的老店,刻過的招牌匾額不計其數,像是台南孔廟的「全台首學」,日月潭「玄奘寺」的招牌匾額都是出自第二代處長陳文才之手。陳文才聊起當年的盛況,1970年以降的台灣,經濟起飛,各式社團成立,工廠新建,公私部門往來餽贈頻繁,招牌匾額的需求量逐日成長起來。
「以前還有專門在寫字的人,人稱作『賣墨的』,他們隸篆行草四種字體都會寫,但是商家的招牌多以正楷為主,看起來比較端莊。」招牌是商家的門面,連運送都慎重其事,「刻好後要紅綾裝飾,再插上兩隻金花,與鑼鼓八音的樂團合作,一路奏樂打鼓地把招牌送去。」這陣仗說得我們嘖嘖稱奇。
「訂製木刻招牌的店家,各行各業都有,但是以蔘藥行、醫院、香鋪等居多。」第三代陳希彥翻著照片,秀出陳彫刻處刻過的招牌,一邊解釋,「這些行業更看重商譽,透過招牌的材質、書法、彫工,能呈現店家的信用與正派。」而我們常聽到「金字招牌」,陳文才解釋這在行業裡有個不成文的共識,一定是黑色的底漆加上金箔貼字,這樣的搭配,展現店家的信用與品質保證。
木刻招牌是集合書法、木刻各式技藝的作品,幾乎可說是一件藝術品。台灣街區多是閩南式建築,設有騎樓供路人行走,昔日木製招牌掛在門楣處,陳文才形容,走過一家一家,就像是戶外的美術館,可以一間間品賞,「有的店家招牌字真的很耐看,越看越想看。」
漢字國度:奔放的創意同是來自日本的觀察,日本的字形設計師藤本健太郎,出版了《字形散步 走在台灣:路上的文字觀察》,大書特書他走訪台北、台南、嘉義和高雄四座城市的觀察。台灣與日本同為漢字圈的國度,但從藤本的眼睛,看到了許多台灣人習以為常卻不自知的趣味。像時尚的服裝業招牌文字一定有看頭,有華麗的歌德風,或是受日本昭和風情,展現摩登感。或是夜市的果汁攤販愛用圓體字,在他看來宛如「一部近未來的賽博朋客(Cyberpunk)風的科幻電影」。他再舉寺廟裡常見的燈籠,字體做了扁平的變形處理,讓他一眼看到就「怦然心動」。藤本使用了諸多形容詞,讓我們發現街頭的招牌是如此眾聲喧嘩。書中他也提到,台灣招牌諸多的手寫創意,文字減省筆畫的自由度超乎想像,與日本截然不同。
台灣的文字研究家柯志杰在書中以專欄的形式,介紹台灣的文字狀況,他稱光是服飾店「緣投阿尚」這品牌,結合了台語和日語(「尚」是日語さん的借字),「就已經隱含太多這片土地語言的歷史脈絡」,想要認真解釋還真不簡單。語言的多樣性也融入在我們的招牌中,像用日文的「の」、羅馬拼音的「ê」、注音符號的「ㄟ」、日文的「便當」等等,在台灣混用得複雜而生動。
他也稱台灣的漢字設計,較重視每個漢字的個性,以及筆畫造型的氣勢,設計較為感性。這樣想想,這些個性的招牌字體,設計匠心獨具的曲線和變形,紛陳在街頭,當中訊息量爆表,確實可能讓人頭昏眼花呀!
李明璁則提起台灣住商混合的街區,招牌的複雜度高,再加上非正式經濟的部門(攤販)蓬勃,商區競爭激烈,如何吸引目光,招牌是店家發揮創意的重點,「不同風格的混融、交雜,有諧音梗、多語混用、kuso(惡搞)、甚至是culture jamming(文化反堵),讓1+1不只等於2,甚或大於2,非常有趣。」這也是我們想分享給老外朋友的地方,街上的招牌暗藏了諸多中文詼諧有趣的創意,請朋友們到訪台灣,務必找個好嚮導,幫你「說文解字」一番。
李明璁稱台灣的招牌街景可以看到不同時代的痕跡,多元文化的縮影。
雖說是自由、個性的招牌街景,但整體來看卻使得街頭景觀雜亂失控。1990年代,社會開始有另一種聲音討論台灣街景,招牌成為眾矢之的,主張需加以管制,街區的改造要求管制大小或統一形式,但是,這些實驗在台灣都未曾真正成功過。
「我們先不要急著覺得它是一個必須被消滅的醜陋,而是應該要去理解,它為什麼會長成這樣?」李明璁提醒我們,不要單看事情的表象,而該去探究事件的成因。「你可能會發現很多東西在1980年代後變得俗豔,直覺地認為是那個時候『長歪掉了』。可是事情總有兩面,如果你從另一個角度看,經歷了長時期的壓抑,1980年代是台灣社會正經歷解嚴,是正在追求自由解放的時期。」還有材料科技的因素在裡頭,壓克力塑膠成為招牌的重要材質,大量複製變成可能,致使整個街道上都是壓克力燈箱。在那個當口,商家追求的是被看見,招牌當然越張狂越好,而無心去思考與環境的協調性。
找到自己的樣子「大家常認為歐式或日式的街景是優雅的,值得學習;但是我們又不是他們。」李明璁說地義正辭嚴。有人認為台灣的街景招牌需要大力整治,或藉由政府之力來輔導,但他認為,若不是從在地自己長出來的東西,都是危險的。「這本來就是要從美學教育、美感經驗、大眾對美的認知去著手,要花很多時間的。」
而且「台灣也不用抄近路」,當社會上有更多人來討論,有更多街頭走讀的導覽,帶領大家去「看見」、「討論」,慢慢地新陳代謝,就會找到自己的樣子。
其實,近年來,些許商家的招牌設計已悄悄地改變了街區的風貌,你是否已有發現?不再以搶鋒頭為目的,而是思考自己想變成的樣子。
已近百年的陳彫刻處,面臨產業蕭條,陳文才一身的手藝卻沒有伸展的舞台,他一度想退休,收了店舖。陳希彥也說:「匾額是從我小時候就一直接觸的東西,我們一直想要從匾額招牌做轉型,但是一直想不出來該怎麼轉型?」直到透過美好關係團隊的引薦,陳彫刻處開始跨域與業界設計師合作,為許多設計師工作室或新創品牌刻製招牌,如究方社、光屋工藝、青鳥書店、勇氣雜貨商行等,揉和設計與工藝,這些木刻的招牌成為街上別緻的風景。
每一塊招牌也都有自己的故事,像鹿港的「喜悅餅行」,字體是父親親手書寫,把家族傳承的心願刻進招牌裡。台南的「無名米糕」,舊款的鐵皮招牌因為年代久遠不堪用了,找了陳彫刻處復刻新版,保留舊式的字體、排版及特色,讓老店的味道延續。台中去年新開幕的咖啡店「1035 collab」,是1910年代的老屋改建而成,品牌源自日治時期的電話番號,陳文才彫刻1035的手勢成了建築的門面,十足吸睛。
「你好紋身」是陳文才再次提筆揮毫,以立體文字招牌的形式再現昔日的招牌風景。台北寧夏夜市的「圓環邊蚵仔煎」,是獲米其林餐盤推薦的台灣街頭小吃,老商家委請設計師設計,交由陳彫刻處手工製作,以浮彫技法刻製,刷舊飛白的方式透露歲月感,招牌上的蚵仔顯得鮮嫩好吃,是台灣小吃與傳統工藝的美好加乘。
從都市計畫到工匠技藝,招牌能論及的層面,既深且廣,難僅用千字言說,「沒有多元文化,就沒有有趣的招牌。」李明璁的這句話,就當作此回的暫結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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