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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就有一批台商率先響應政府的南向政策,多數落腳在蘇比克灣工業區。
1624年,荷蘭人在大員(今台南)落腳,在台江內海設立了台灣第一個城鎮,這是台南今年歡慶400年的緣由,亦是台灣歷史與大航海時代接軌的開始。
而世界對台灣的認識,要再早幾年。1571年,西班牙佔領菲律賓群島,以馬尼拉為基地經營貿易,開啟途經台灣的貿易航線,台灣始在世界航道浮現。
追溯起點,台菲兩地緣分早從這連結就開展了。
擁有7,000多座島嶼的菲律賓,土地面積約32萬平方公里,是台灣的8.3倍大。英語與塔加祿語(Tagalog)為官方語言,超過八成的人民信奉天主教。逾1.1億的人口,年齡中位數僅24.7歲,人口紅利是其優勢。產業以服務業為主,農業次之,同時也是世界重要的移工供應國家。看這描述與台灣迥異的國度,但不探不知道,深究才知曉,台灣與菲律賓實有許多深遠的交集。
馬尼拉內著名的王城區,西班牙語稱為Intramuros,也就是「牆中之城」的意思,處處留有西班牙殖民的遺跡。
去(2023)年六月甫到任的駐菲律賓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代表周民淦,告訴我們,他曾拜訪呂宋島北端的卡加楊省(Cagayan),當地省長告訴他,在北端、靠海岸的人民,可以收聽到從南台灣溢波的電台音樂,在地許多居民都會唱台灣的流行歌。「不是日本,不是韓國」,周民淦強調:「除卻中國,菲律賓是最鄰近台灣的國家了。」他也打趣道,派任過帛琉、吉里巴斯、夏威夷等地,菲律賓是他派駐離家最「近」的地方。
地理上的近,也讓台灣與菲律賓如難兄難弟一般。若去請教氣象學者,他們會告訴你,每年拜訪台灣的颱風多數是從菲律賓出口,先在那邊打了卡,再到台灣來。地質學家會告訴你,同處在環太平洋火山帶上,台灣與菲律賓在地理環境、地質構造、大氣環境與地震活動等議題息息相關,能夠合作研究的專題多到包「山」包「海」。
另一種「近」,是划船就可以到的近。攤開地圖,位在台灣本島東南方的蘭嶼,與菲律賓的巴丹群島遙遙相望。巴丹群島最北端的雅米島,距離小蘭嶼僅99公里。達悟族的口述歷史中,流傳祖先是從巴丹群島移居蘭嶼,兩地居民語言相似度達六、七成,碰面了可以直接溝通,無需翻譯。這兩年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籌辦中的計畫,其一就是要建造拼板舟,從蘭嶼航向那不遠的彼岸巴丹島,重建昔日的藍色公路。
不慎遺落在亞洲的美洲島嶼從桃園直飛馬尼拉,兩小時20分即抵達尼諾伊.阿基諾國際機場,一落地除了天氣與台灣一般燠熱,城市的風情卻與台灣迥異。首都馬尼拉與周圍16個城市組成馬尼拉大都會(Metro Manila),也許是受歐美殖民的影響,建築融合了中西特色,故又有「亞洲最歐化的城市」之名。商貿金融中心馬卡蒂(Makati)與台北的信義區同樣充斥著鱗次櫛比的商辦大樓,以及川流不息的車潮,但街道上站著荷槍實彈的警衛,進入商辦大樓、百貨公司或捷運都須先經過安全檢核,更不時有警犬嗅聞行李,與台北街頭的輕鬆閒適氣氛截然不同。馬尼拉的街道上,吉普尼(Jeepney)是當地最普及的交通工具,不設站牌,敲敲車頂,隨時可以下車,卻也是外國旅人難以融入的交通方式。
著名的王城區,西班牙語稱為Intramuros,也就是「牆中之城」的意思,處處留有西班牙殖民的遺跡。區域內西北方,是著名的聖地牙哥堡,是重要歷史地標之一,亦是菲律賓國父黎薩絕命之地。鄰近聖地牙哥堡不遠處,馬尼拉大教堂、南面的Palacio del Gobernador(總督府)和東面的Casas Consistoriales(市政廳),包圍著羅馬廣場,這樣的組合是西班牙殖民城市的特徵,一旁還有招攬城市導覽的馬車,噠噠的馬蹄,徐行在石板路上,讓人想起曾在《菲律賓簡史》書中讀到的:「菲律賓雖然在地理上被視為東南亞的一部分,事實上與其他東南亞國家歷史發展的關連不大,反倒像一個不慎遺落在亞洲的美洲島嶼。」
馬尼拉的交通工具五花八門,從汽車、摩托車、吉普尼到三輪車(Tricycle),但其交通壅塞也是世界聞名。
來到清華大學歷史所拜訪醉心於大航海時代的李毓中副教授,他亦是《菲律賓簡史》的作者。我們以為會遇到如Jack Sparrow船長般,講話會捏著手指的海盜,沒想到,卻是位風度翩翩的學者,他一坐下來就侃侃聊起:「台灣是閩南人跟西班牙人交流的過程中,慢慢浮現出來的。」
大航海時代,歐洲人東來,在南亞、東南亞及東亞從事海上商業活動,他們尋找的目標是香料、絲綢、瓷器等等,台灣欠缺這類商品,因此,傳統上航線是不會經過台灣的。1571年,西班牙人在馬尼拉設立據點。當時中國明朝經歷了百年的休養生息,產業經濟大好,原本通行的銅幣不足以負擔大規模的交易,但又需要一個好的媒介;這時候由拉丁美洲向西征討的西班牙人帶來了美洲的白銀,成為合用的媒介,就此,來自伊比利半島上的西班牙人和福建的閩南人一拍即合,雙方各取所需,就在馬尼拉進行交易,是這個過程,才使台灣浮現出歷史舞台,李毓中說起箇中的緣由。
出海經商的華人開始改變航線,從福建航行到馬尼拉,每年的十二月到一月間,大批的中國船隻從福建出發,航渡台灣海峽,經澎湖至台灣南部海岸,再南下巴士海峽抵達呂宋島。另一方面,西班牙人則從馬尼拉起程,北上到呂宋島的北端,渡過巴士海峽,利用黑潮沿著台灣東部北上,再橫越太平洋到南美的殖民地。李毓中提醒,在動力船還沒有發明的時代,要季節對了,洋流對了,船隻才能航行,因此商船要算好時間,才能出發,而台灣是中途重要的補給站。
更深的緣分是,1626年,佔據菲律賓的西班牙殖民政府向北拓展,將基隆、淡水等地納為殖民地的一部分,只是,又在1642年,佔據南台灣的荷蘭兵臨城下,結束北台灣16年的殖民統治。
地處亞洲,菲律賓因歷史的曲折,與鄰近國家長出了不同的姿態。她曾歷300多年西班牙統治,美國殖民40多年,以及二戰期間被日本佔領;而台灣也曾遭荷蘭、日本、西班牙殖民的歷程,當我們回看歷史,才發覺台、菲有著似曾相識的背景,在歷史研究上,菲律賓是可供比對、參考的對象。
遠走他鄉的歷史菲律賓的人口組成有相當比例的華裔族群,這是華人遠走他鄉的移民軌跡與歷史命運,與移往台灣的移民一般,只是大家落腳不同的地方,寫下不同的故事。位在馬尼拉王城區裡的「菲華歷史博物館」(Bahay Tsinoy,Museum of Chinese in Philippine Life),就述說這段遷徙的歷史。
展場中,我們注意到Tsinoy這個字,想到曾經在某書中讀到的淵源,「早年華人叫做Chinese,後來叫做Chinese Filipino,菲語為 Chino Filipino,最後兩個字聯起來成Chinoy,演變成為今日的Tsinoy,指的是菲律賓華人。」
西班牙取得菲律賓群島後,始有大批華人移居菲律賓,多數來自中國東南沿海福建漳州、泉州一帶;華人勤奮的特質,頑強的求生意志,支撐起殖民地的經濟,也為初抵菲律賓的西班牙人建設起馬尼拉城。展場中介紹著華人的工藝是如何銘刻在馬尼拉的建築上,去看菲律賓最古老的建築物——聖奧古斯丁修道院的木門上,有風格化的雲、像龍的渦形裝飾,還有在修道院門口安坐的石獅子,獅子是華人驅逐邪惡的標誌,強烈地展現了華人的影響。
展場的一角述說著華人文化如何印刻在當地的生活世界裡,許多廚房用具、食品加工在菲律賓仍維持閩南語的名稱,如bithay(米篩)、biloa(米漏)、siyanse(煎匙)、bihon(米粉)、tanghon(冬粉)、lumpiya(潤餅)、pancit(便食,餛飩)、batsoy(肉碎)等等。這些在城市中的蛛絲馬跡,都讓身在異國的我們,幽微地嗅到一絲曾經的熟悉。
各式的攤販也是菲律賓的城市風景。
歷史的因緣猶在,今日的台菲因經濟的互動,交流更屬頻繁。
周民淦說起,「在台灣有15萬的菲律賓移工,除了家事服務,多數在電子工廠或高科技的工廠,他們對於我們國家的經濟發展有相當的貢獻。」台北的中山北路三段有「小馬尼拉」之稱,周末是菲籍移工聚會的據點,聖多福天主堂提供英語與塔加祿語的彌撒,是在台菲律賓人的信仰中心,裡頭供奉菲律賓特有的黑耶穌像;還有讓菲律賓人像是回到「家」一般的金萬萬名店城,滿足移工們日常民生所需。
除了台北,新竹也是菲律賓移工的重要據點,《光華》曾報導過,第一位獲得街頭藝人證照的移工馬利歐,當初是在竹科當作業員,他利用時間自學沙畫,還帶起菲律賓移工在台灣舉辦選美活動的風氣。聽獨立媒體「移人」總監李岳軒Asuka Lee分享,選美是菲律賓的國民活動,新竹因為地緣關係,成為菲律賓移工舉辦各式選美競賽的聖地。許多個周末,自信又愛裝扮的菲律賓人會大方地走上伸展台,展現他們對選美的熱愛,讓異鄉也有家鄉的風景。
南進的台商台菲的經貿關係也愈形密切,周民淦指出,2022年,台菲雙邊貿易額到達了107.2億美金,台灣是菲律賓第八大的貿易夥伴、第八大的出口市場、第八大的進口來源國。
再把時間推到30年前,1990年代,就有一批台商率先響應政府的南向政策,到菲律賓開拓疆土,蘇比克灣台商協會會長張哲嘉跟我們聊起這段往事。這批台商多在蘇比克灣工業區落腳,只是不到幾年,中國快速崛起,西進的吸力大過於南進,投資菲律賓在台商間沉寂了,但是第一代的台商至今還是穩健發展。
哈德森公司營運經理蔡昇霖,他父親就是隨著南向政策來到菲律賓發展的台商。「我不是接爸爸的事業,在這邊也是領薪水的。」蔡昇霖一見面就表明。家族經營的是傳統產業,近年來生意不如以前那麼好了,和父親討論過,不如各自發展,但他看好菲律賓的前景,選擇留下來。
蔡昇霖現在服務的企業也是台商,母公司以生產運動用品為主。2000年左右,投入戶外防水袋、包生產,為美國品牌代工。他聊到,老闆在2012年就先到越南設廠,2019年為分散風險再到菲律賓設產線。
企業選擇在蘇比克灣工業區落腳,蔡昇霖說起:「蘇比克灣工業區昔日是美軍的海軍基地,是個深水港,對業者來說,進貨方便,馬尼拉灣雖然船班較多,但是還要再加上內陸的運輸成本與時間,從馬尼拉拉車到蘇比克,三、四個小時跑不掉。再者整個區域都是免稅區,配合我們公司是來料加工的模式,不需要再跑保稅的流程,對我們來說相對優勢且方便。」
張哲嘉落腳菲律賓已經11年了,當初是到菲律賓學英語,順勢留下來闖蕩,如今他經營的天際物流有限公司,主力台商企業的貨櫃物流業務。去年他出任蘇比克灣台商協會會長,日子就是東奔西跑,接待參訪團,希望創造更多台灣與菲律賓的連結。蘇比克灣工業區現有台商85家,連同家屬有大約500位左右的台灣人,離蘇比克灣1.5小時車程遠的克拉克工業區,也有台商近40家左右。「2017年,中美貿易戰就已經開打了,許多企業也是受美國業主要求將產線外移。」因此近期有許多企業來這邊投石問路,未來想必有更多發展的可能性。
在城市中的蛛絲馬跡,嗅到文化的似曾相識。聖奧古斯丁修道院的木門上,有風格化的雲、像龍的渦形裝飾,門口安坐的是石獅子,強烈地展現華人的影響。
台灣與菲律賓還有一段緣分藏在辭典裡。
時間再跳回到2017年,李毓中在蔣經國基金會的支持下,組織了學術交流團隊,進行西班牙保存台灣跟中國史料的調查。在馬尼拉聖多瑪斯大學的檔案館發現了一批菲律賓唐人手稿,目錄上被註記了「價值不高」(Vale muy poco)。這個字眼引起了他的好奇,怎麼館員會對一批材料進行價值判斷呢?他一翻看,不得了,裡頭是官話、西班牙語、閩南語對照的詞彙;他又從「基隆淡水」的詞條中,釋義「艾爾摩沙島上,西班牙人所在的土地」(Tierra de Isla Hermosa ado estan los españoles),使用的是西語的現在式,李毓中藉此推敲出這份史料編輯的時代是在西班牙佔領北台灣(1626~1642年)的期間。
研究團隊自此開啟了數年的調查、研究、整理和編纂,出版成《閩南—西班牙歷史文獻叢刊》系列叢書,是現存所見最早的西班牙與閩南人語言交流的文本。
李毓中分享,手稿中留有西班牙人寫下「Ca Goa Ta Tung Lang Oe」(教我說唐人話)的閩南語標音,推測是當時殖民菲律賓的西班牙傳教士向當地的華人學習漢語,為進到中國去傳教或者經商之用。這批手稿的內容極為生活化,搜羅的許多生活語彙到現在都還在使用,與現在台灣的用語還有連結性。而他們也從收錄的字彙發現尋不著姻親的西語詞彙,推敲出西班牙人並不是華人婚配的對象,所以用不著這些語詞,這樣的有趣線索。
這段閩西的交流史,讓李毓中所屬的跨國研究團隊獲得西班牙皇室表揚;這批史料的發現,是400多年前大航海時代西班牙人與閩南人之間交流、互相學習對方語言的重要文獻;這來自大航海時代的時空膠囊,掀開了歷史被塵封的一角;但應該,應該還有更多的台菲連結,等著我們再續雙方的交流,再傳述更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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