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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島族群專精於航海,對他們來說,海洋不是阻隔,而是連接島嶼的道路。(莊坤儒攝)
台灣,在不同時期以各異的姿態被世界看見。
近年來,晶片是台灣的關鍵字。上個世紀中,MIT的產品幾乎席捲全球;學術界研究南島族群往太平洋群島擴張的路徑,推測台灣可能是南島族群可追溯最早的原鄉;在沒有文字的史前時期,台灣玉是東南亞地區交易熱絡的產品。
佇立在東台灣的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就說著台灣與世界一起脈動的故事。
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以下簡稱「史前館」)的誕生源自南迴鐵路工程的興建,1980年代,在台東新站的位址挖掘出土大量的石板棺,也就是現今所知的「卑南遺址」,其亦是環太平洋與東南亞地區規模最大的石板棺墓葬群遺址。這文化資產的發現,促成2002年史前館開館。
2020年,史前館進行建築再造,並根據最新考古資料重新翻整史前廳與南島廳展區, 2023年5月重新開幕,以「在這裡,台灣與世界交會」為slogan,再說起台灣與世界的緣分。
島是船,海是路遙想距今7,000年前,南島族群開始橫跨大洋的大遷移,散佈到太平洋和印度洋中的二萬多個島嶼,他們怎麼辦到的?走進史前館的「南島廳」,你或許可以得到解答。
南島族群是依使用南島語言所建構起來的人群和地理範圍。但史前館展示教育組組長方鈞瑋不從傳統南島族群的定義與分佈當作開場,反而從南島語族人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模樣當引子,引人思考。
展場入口,一張長得不太一樣的世界地圖印入眼簾,是策展人以麥卡托投影出的世界地圖,只是將日出的東方朝上,視角一轉換,我們看見大陸被海洋涵容在一起,南島族群分佈的島嶼散落在太平洋上,成了畫面的主體,像是串成鏈的珍珠,也像是玩跳房子的格子,這時海洋不是阻隔,反而成為連結島嶼的道路。
「對南島族群來說,島嶼就像是一艘船,船上的資源有限,大家要互相幫忙,同舟一命。海是路,海洋不是阻隔,而是連接島嶼的道路。」方鈞瑋解釋。南島族群的文化思維裡大概沒有「安土重遷」,血液裡更多是冒險的因子,「他們更願意去與鄰近的島嶼連結、交換,換取資源,在南島文化裡就有非常多的交換網路,這個也是對大自然的避險,如果有天這座島被颱風侵襲了,還可以去隔壁的島嶼避難,很具有現今韌性的概念。」方鈞瑋描繪著南島族群的生活日常。
這樣的跳島日常,讓南島族群在海上縱橫。15世紀,西班牙、葡萄牙人開始向外探索,當他們進到大洋洲,驚訝地發現島嶼上怎麼已經有人居住了!原初他們推測,南島族群是沒有目標的出海航行,遭暴風雨才漂流到各個島上,後來才發現他們是一群精於航海族群,在西方的航海科技尚未發明之前,南島族群就靠著觀測星象、天氣、海流等,移居到地球上最後一塊尚無人居住的土地上。若推算最晚一波遷徙到紐西蘭的時間約14世紀,南島族群對地球的探索早西方人幾百年。這背後的意義顯現,「從島嶼網絡的關係看來,他們從來不是一個孤立的狀態,包括台灣,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在跟著世界脈動。」
方鈞瑋解釋,南島廳以「在這裡,台灣與世界交會」為slogan,述說從過去到現在,台灣一直跟著世界脈動的故事。
玉器的出土則是台灣位居東南亞網絡的另一佐證。
台灣的玉石主要產地在花蓮豐田地區,但不只在卑南遺址,各地的遺址中都有玉飾的出土,顯示玉器在島內流動的熱絡。史前館典藏卑南遺址出土的國寶,如人獸形玉玦、喇叭形玉環、玉管等,更展現當時期的技術工藝。
不僅在島內,從考古發掘發現,台灣玉也旅行在東南亞地區;第一階段是距今4,000年到2,500年前,在菲律賓呂宋島Nagsbaran遺址、Kay Daing遺址、巴拉望的Tabon洞穴遺址群,出土了與卑南遺址形似的鈴形玉珠、玉環、玉玦等。第二階段在距今2,500年到2,000年前,在菲律賓南部、婆羅洲北部、泰國及越南中南部等地,發現了三突脊玉耳飾。
「第二階段在東南亞發現的三突脊玉耳飾與台灣台東舊香蘭遺址發現的形式不太一樣,考古學家推測,當時可能是一群台灣的工匠,帶著材料到東南亞去,幫當地人客製化,才有這些微的差異。」更透過材質分析,斷定東南亞的玉都是來自台灣,「因為台灣玉的成分裡有特別的鉻鐵礦,這又是另一個MIT時期。」更說明海洋不是阻隔,他們在鄰近海域早就有來有往、行動自如了。
在地的國際故事再來到展場的一隅,展示著西班牙里爾銀幣與台灣蘭嶼島上達悟族勇士的銀盔。為何被一起陳列?蘭嶼不產銀,銀從哪裡來?或許你也有這樣的疑問,這又得從台灣的地緣說起。
16世紀時,西洋商船到亞洲來進行貿易,先在墨西哥發現了銀礦,將之鑄成銀幣,再帶往中國、菲律賓交易貨品。經過蘭嶼時,需要補給物資,就和當地人交易,也有從沉船裡打撈而來。當地的達悟族人得到銀幣,反而是拿來鎔鑄成薄片,做成傳統儀式中重要的物件,賦予在地的文化意義,「所以這樣一頂銀盔,其實講的是一個島嶼世界的互動史。」
另一個角落,展覽著一件不甚起眼的酒甕,上頭的龍形紋飾依稀可辨識與中國有關。17世紀時,荷蘭人從大員(今台南安平)到東台灣來尋找黃金,經過知本溼地外海時發現中央山脈閃閃發光,以為發現金礦,於是上岸。荷蘭人取出從中國來的酒贈予當地的卡大地布部落家族,但保存的家屋後來失火,「這個酒甕放到哪裡,哪裡就會失火。」部落的族人如此相傳,但又相信其有靈力,不敢隨意棄置,因此族人一直將它保存,這一放就是幾個世紀。
直到二次戰後,天主教白冷會的神父到部落傳教,族人看到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紛紛呼稱:「這東西的主人來了,我們已經保留夠久了,得趕快歸還。」白冷會神父錫質平收下了「意外的歸還」,再託付給當地原住民神父曾建次,最後成為史前館說故事的展品。一尊酒甕,「不僅講述台東的歷史,也見證原住民族與荷蘭人相遇,還有整個世界的歷史。」
鍾國芳認為,構樹是被小看的植物,造紙術與構樹息息相關,構樹絕對是改變人類歷史的植物之一。
你知道在台灣常見的構樹,是台灣與南島族群關聯的重要線索嗎?我們敲了中央研究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鍾國芳的門,聽他說起這段從植物學跨足到人類學的岔路。
2008年,史前館獲得日本收藏家岩佐嘉親捐贈了畢生在太平洋群島的收藏,當中有許多東西都是以樹皮布當材料。從文獻得知,樹皮布多是由構樹製成,而太平洋群島上的構樹並非是原生種,而是隨著人類遷徙,被攜帶到各地。
當時台大社團的學長、服務於史前館的研究員張至善給了鍾國芳研究構樹的提議,「我們是不是有辦法用DNA知道太平洋群島上這些構樹是從哪邊來的?」他倆的合作就此開展。
在學術界,南島族群如何擴散的立論尚莫衷一是,其中曾有學者提出了農業、語言遷徙假說。人類文明的進程,是從採集狩獵到農業定居,因之有考古學者認為,南島族群的祖先能在島嶼上生存很重要的因素是他們已是農業民族,會把農業所需的技術或植物帶到移居的島上,就像一個農業包裹一樣,在島嶼上開展新生活,地景也藉此轉移,人類的遷徙是改變生物和植物地理分布的重要因素。
藏在構樹DNA裡的線索──台灣的印記有了好奇,鍾國芳先從台灣及鄰近國家收集構樹,採回來的構樹先進行DNA序列分析,「你聽過PCR吧!現在用分子生物學,找到一段DNA序列,簡單講就是用Primers把一段DNA放大,截取其中一段進行分析比對。」
結果發現,「整個太平洋地區跟樹皮布文化有關的構樹,它們的序列基本上是一模一樣的。這一模一樣的序列(cp-17),全世界除了太平洋群島以外,只有在台灣的南部。」
又因為構樹是少見的雌雄異株的植物,除非開花時節,難辨雄雌。鍾國芳的團隊再取樣進行分析,從PCR發現,太平洋群島上的構樹其基因型cp-17全部都是母的,沒有例外。「這代表甚麼意思呢?在台灣一定要有公母,構樹才能繁殖,但太平洋群島上的構樹只有母的,它不會自己繁殖,就代表當初是人帶過去的。」DNA不會說謊,「我們由這兩個證據很清楚知道,太平洋群島上的構樹是從台灣來的,而且是人帶過去的。」
構樹成為「台灣是南島族群可追溯最早的原鄉」的佐證之一,已無庸置疑。但在冥冥中,像是有許多因素在暗中支持。鍾國芳說起,構樹如今在太平洋群島上已非日常生活所需,多只做為紀念品或儀式性使用,被替代性高,代表構樹在當地是有點重要又不太重要的角色,不像超級好用的麵包樹被大量帶來帶去,導致遷徙路徑複雜而無法追尋。另一個則是與台灣鄰近的菲律賓群島上沒有台灣構樹的基因。鍾國芳只能推論或許是構樹不適應菲律賓的自然環境,或者菲律賓人極早就接受了紡織布的文明,「這個缺口目前仍無從解釋,但從生物學來講,這反而是『出台灣說』更好的一個證據。」
回想這一路,鍾國芳不無感嘆:「如果我今天只是個植物學者,沒有這段考古人類學的經歷,做了構樹的研究,發現了DNA的線索,我肯定無法解釋這其中的原因。」這或許也是一種冥冥的緣分吧!「所以我想為構樹平反,它絕對是被小看的植物,樹皮布就是一種紙,造紙術與構樹有非常密切的關係,沒有構樹就沒有紙,這絕對是改變人類歷史的植物。」
史前館邀請藝術家韓旭東創作木雕作品《海風》,象徵南島民族乘風揚帆,尋求新天地的無畏精神。
回到史前館,方鈞瑋談到,博物館很重要的一個功能,不只是把知識變成科普或者史普而已,而是要讓知識跟現代人關心的議題銜接,建立當代與過去的關係。他舉了毛利人的一句諺語:「kia whakatōmuri te haere whakamua(我們背身走向未來,雙眼定睛在過去)」,這特殊且循環的時間觀,意味著過去與未來不是切斷的,透過博物館得以認識不同地方、不同時間、不同的人發生的過去,因為這些都會成為現在的我們。
與南島族群的聯繫亦然,南島族群在近代受到殖民主義的強壓、資本主義的侵擾,族群的處境日下。因此南島廳不只展現南島族群的知識與世界觀,還針對其所面臨的當代議題,如海洋資源耗竭、油棕開採、國家認同、去殖民等議題,邀請大家一起思考南島與我們的未來。
方鈞瑋用台灣原住民排灣族及魯凱族形似C字的圍舞隊形來詮釋,「C有一個缺口,但那不代表不完美,而是保留了一個機會,歡迎大家隨時加入行列。」「你知道南島語中對於『我們』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包含聽者的kita,一種是排除聽者的kami。」(與台語「我們」(咱和阮)一樣)而我們想邀請你,一起成為kita,一起認識南島,認識我們與南島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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