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TAMORAK的孩子用母語唱歌、玩遊戲,用笑聲開啟一天的學習。
曾經,這座島嶼有來自各地的族群,說著不同語言,百花齊放;漸漸地,不管來自哪裡,學同樣的課本,講一樣的話,看似和諧有序,卻少了色彩。所幸,有人發現語言消逝,伴隨的是文化斷層。透過學習母語,認識自己從何而來,就有自信立足於世界,知道該往哪裡去。
ati wawa kayaten ko kamay
(孩子們來吧,手牽手)
kimolmol kita kayaten ko kamay
(圍成圓手牽手)
taliyok sakero kita mapolong
(一起轉圈來跳舞)
輕快的歌聲傳來,孩子們有的從樹上探出頭、有的跳下鞦韆,蹦蹦跳跳地來到老師身旁,自然地牽起手,大聲唱著。歌謠一首接一首,有時朝氣十足地問好,有的是向天地萬物表達感謝。孩子一句句的唱著阿美語歌謠,在歌聲中感受四季,瀰漫著和諧的氛圍。這裡是位在花蓮豐濱鄉港口部落的TAMORAK共學園。
母語不是課,是生活
來到TAMORAK,語言模式瞬間切換,這裡的主要語言是港口部落的母語──阿美語,到訪的人會被提醒盡量不說漢語,以免開啟孩子的漢語開關。
共學園裡的孩子從3歲到11歲不等,分成幼兒園與小學部,在這裡,母語是生活的一部分。幼兒園的老師用母語教孩子做羊毛氈、畫濕水彩;伴著學園老師創作的種菜歌〈paloma to dateng〉,一邊唸謠一邊帶著孩子拔草、翻土、播種、澆花。
當孩子不自覺地講漢語,老師們會用阿美語回答,並提醒如何用母語表達。孩子吃飯、玩耍,就連吵架也說母語,全天候沉浸在阿美語的環境裡,「幼兒園進來的話,快則兩個月,慢的話四個月也能聽、說、唱。」創辦人林淑照說。
媽媽是最好的老師
創辦了全台第一間全阿美語的共學園,林淑照其實是漢人,也是名紀錄片工作者。1998年受朋友邀請來到港口部落,為高齡90歲的頭目拍攝紀錄片。一句阿美語也不會的她,向朋友學了三句,「這是什麼?」、「你要去哪裡?」、「你現在要做什麼?」就開始跟著頭目上山下海。林淑照用注音符號記下頭目說的話,不懂的就向朋友請教,頭目成了她的第一位阿美語老師。
近身觀察頭目的生活,越能感受部落的文化內涵,她說,城市令她窒息,林淑照渴望了解更多關於這塊土地的故事,於是她留下來,並有了阿美語的名字「Nakaw」。這一待就是20多年,認識了阿美族的先生,成為阿美媳婦,也成為一名部落媽媽。
「我的小孩有阿美族血統,有阿美族名字,理所當然要認識自己的語言。」Nakaw說。大女兒出生後,她便有意識地跟孩子說母語。即使說得不好,但為母則強,她帶著孩子看繪本,從顏色、動物等簡單的單字學起。原本習慣跟她說漢語的先生與婆婆,也受到感動,一起給了孩子母語的環境。
但光有個人意識不夠,在港口國小教書的Nakaw,全校學生幾乎都是原住民。在以漢文化為主的學習系統,母語教育被限縮在少少的節數裡,部落的孩子漸漸缺少對母體文化的認同,甚至感到自卑,「他們根本不認識自己,要如何愛自己,進而去愛這個世界呢?」Nakaw心疼地說。
在教學現場,Nakaw看到有孩子到五年級時,注音符號還是學不會,可是他在部落裡很會潛水、釣魚,有其它擅長,但多數老師只看到學科進度跟不上,孩子被貼上發展遲緩的標籤,到了國中可能就是自我放棄。「不管漢人還是原住民,他這個學不會,是不是應該去挖掘孩子其他的長處?」Nakaw認為,這才是教育該有的樣子。
海邊的TAMORAK
Nakaw對教育的質疑與無力,在接觸華德福後有了解方。上課不用課本,「這裡是甚麼樣的生活文化就教什麼。」Nakaw說。她到宜蘭慈心華德福實驗學校進修,之後便開始帶著三個孩子在家自學,漸漸地影響了部落的其他家長,幾位媽媽一起以全阿美語的方式,帶領孩子來認識世界,TAMORAK共學園有了雛形。
取材自生活的學習,部落的叔叔阿姨全成為孩子的老師。生活課帶孩子採集當地植物,做成掃把,孩子要了解植物特性,還要會使用刀具砍竹子,知道怎麼用草繩將掃把捆得牢固。農耕課則找部落裡友善耕種的農友,老師用母語帶著孩子種絲瓜,上課時一隻蛤蟆跳過去,老師便即興教孩子分辨青蛙與蛤蟆,提醒孩子有蛤蟆就表示有蛇出沒,天上的大冠鷲則會抓蛇,順道帶出食物鏈的概念。
靠近海邊的港口部落,居民會到潮間帶採集食材,TAMORAK會安排孩子到海邊認識潮間帶,採集野菜,傍晚時分在教室外生火野炊。走在田間小路,不識五穀的人看起來就是一堆雜草,孩子卻能找出山葵,咀嚼後,微微嗆辣的滋味緩緩散出。這一路上孩子聽到、看到、嚐到的,都是當地文化的精髓。火光中部落的故事悄悄地寫進孩子心裡,這份對自身文化的認識,將會內化為他們面對世界的力量。
Pinanaman讓孩子學會用母語過生活,透過認識自己的族群文化,才能自信地走向未來。
秀姑巒溪孕育河邊教室
同樣是全阿美語共學園,位在秀姑巒溪附近的Pinanaman河邊教室,就長出了自己的樣子。
這天,是孩子們的散步課。小溪旁,老師和家長帶著一群孩子,站在草叢前用小米酒向河的靈及祖靈問候,接著邊砍草邊開路,帶著孩子溯溪。大人小孩站在河床上手拉手大聲唱著一首首的阿美語歌謠,不想加入晨圈的孩子就在一旁玩泥巴;孩子不想下水也不勉強,會有其他小孩主動牽起哭泣孩子的手,找他玩耍。大人很少干涉,因為Pinanaman尊重孩子的每個狀態。
在阿美族的傳說裡,七歲前的孩子是靈體,和宇宙相連,所以很容易被周遭有趣事物吸引。老師們明白這點,他們透過歌謠呼喚孩子的靈,吸引他們的注意力。Pinanaman的上課歡樂又有趣,孩子們唱歌、跳舞、種菜、做餅乾,孩子就在一連串的玩樂中學習如何走過溼滑的石頭,了解如何運用身體讓自己不會滑倒;一年四季孩子都會到河邊,感受山河變化、認識不同季節的動植物。孩子在河邊發現蝌蚪,就是即興的生物課,大自然裡到處都是學習的素材。
老師帶著孩子採集河邊的野菜、認識植物,部落媽媽就在一旁升火,孩子等下就有美味的野菜湯可以享用。摘下河邊花草擺在野餐墊上,新鮮的在地食材更顯美味,孩子的午餐就是生活美學的饗宴。被孩子稱作馬躍校長的馬躍‧比吼笑說,常有人問他母語怎麼學?一週上多久?他總調皮地回答:「我們沒有母語課,我們是用母語學習全部的東西。」
馬躍表示,傳統的母語教學將兒歌翻譯成各族語言,與生活經驗脫節,唱的仍是中文的思維;從生活中學習母語,孩子邊唱歌邊吸收詞彙,還會自己換歌詞,把感受到的四季、家裡的寵物都唱進歌裡。
一起想像孩子的未來
經常在全台各級學校演講的馬躍,他跟孩子談復名、畫部落地圖。原住民孩子因為名字、身分而遭受的歧視與嘲笑,沒有斷過,孩子只能帶著傷口長大。唯有認識自己的族群,才能長出自信,馬躍的演講蘊含苦心,期望引起孩子思考自己是誰。辦學則是他長期奔走原住民運動而做的另一項努力。
受到TAMORAK啟發,兩年前,馬躍召集了一群年輕人討論著對教育、部落未來的想像,「你希望部落20年後長什麼樣子」、「十年後的自己是什麼樣子」、「你希望你的孩子十年後是什麼樣子?」他拋出這三個問題,引導大家把未來的藍圖具象化,思考能努力的方向。
一連串的討論開啟了Pinanaman河邊教室的想像。有人希望孩子諳水性,有人期待孩子能辨識50種植物。孩子的教材是由老師和家長共同討論,老師全力進修各種技能,一起給孩子對未來更寬廣的想像。開辦至今,即使募款辛苦,Pinanaman仍堅持不收取學費,家長只需要輪流準備孩子的餐點,還不能以金錢代替,「讓家長在送菜時看看孩子、增加與老師的互動。」馬躍解釋。
他笑說,當Pinanaman的家長很忙,要輪流協助上課,兩周一次家長會議,每個月還要輪流發表部落版的TED。曾有位家長分享陪伴孩子度過被霸凌的經驗,媽媽不因原住民身分自卑,主動到校擔任志工,給了孩子最佳示範,讓現場家長都深受鼓舞。
自信地擁抱世界
Pinanaman不只吸引有共鳴的原住民家長,還有特地從台東過來的漢人小孩。小朋友的家長從事實驗教育十多年,為了尋找能讓孩子自由發展的幼兒園,沿著台東山線、海線一間間參觀,最後選擇了Pinanaman,「因為原住民跟自然的關係很緊密,能讓孩子真的跟土地有連結,我希望保留孩子的野性。」家長說。
當部落有長輩過世,Pinanaman的孩子們會去唱歌慰喪;每天都會打掃教室外的街道,和社區保持良好互動;如果有同學幾天沒來,孩子會主動做餅乾探望同學……,這些生活的細節,就反映了Pinanaman強調的阿美族精神「互助、照顧、分享」。
馬躍說,我這個世代的教育教我們要成為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阿公的世代要成為日本人,而新生代則要當台灣人,「我們都是自己人,但教育帶給我們的,卻是成為自己的別人。」他想像的未來,是原住民的孩子都能回答自己是誰?族群的歷史從哪裡來?以及未來要去哪裡。
教育的影響深遠且漫長,沒有人知道全阿美語共學園的孩子將來會長成什麼樣子,但Nakaw認為,他們應該會是快樂的人。就像她的大女兒Atomo,從五年級開始以阿美語自學,到處學習不同部落的技藝。今年高中畢業的她,已與朋友著手舉辦給同一世代的自我認同營隊,開放各族群參加,因為美好的社會是彼此共融。「一起來了解對方,討論我們未來可以一起做什麼,讓以後的世界更美好。」Atomo說的同時,眼神自信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