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街頭總是鮮豔斑斕,朝氣明麗,在這其中,足以作為代表的「台灣色」是哪一種?是國旗上的青藍與鮮紅?還是傳統廟宇建築中常見的朱紅與明黃?抑或是茄芷袋、遮雨棚等常見塑膠製品的紅藍綠?答案總是眾說紛紜。
在來不及辨識建築的形貌與樣式以前,色彩總是率先印入眼簾,予人最直觀的印象。對比今日一眼望不盡的繽紛,昔時的社會,人們只能從自然資源中就近取材,鄉野間的竹籬茅舍、原住民族的石板屋、澎湖的咾咕石屋,同樣的材質賦予雷同的色調,風格古樸又融入地景環境。
隨著時代物換星移,便捷的物資流通交換,外來的、現代化的素材融入常民生活,多元是當代的一種必然,選擇堅守傳統或者擁抱新潮?人們往往是在衝突裡謀求共存的可能。
馬祖「島色」採集計畫
就如同2017年,一度引起騷動的馬祖東引的南澳聚落,灰樸的老舊民宅被漆上了鮮豔塗料,搶眼的色彩引起了大眾關注,既而開啟了一段對話:「什麼樣的顏色,才最能代表馬祖當地?」這一場關乎色彩美學的激辯,促使一群來自景觀、建築、室內設計、色彩美學等不同領域的專家攜手,他們走入村落,啟動了以「北緯26度島嶼顏色」為名的環境美學總體營造計畫。
當地獨特風土環境提供了色彩的線索,團隊採用來自瑞典的「NCS自然色彩系統」,花費足足一年時間,採集當地的自然與人文色彩,再與色票比對,從中化繁為簡,精挑細選出具代表性的「淡菜黑」、「石蒜紅」、「燈塔白」等18種顏色。
但這還只是第一步,美觀宜人的色彩設計,必須符合秩序與邏輯的安排,才能適地適性發揮出價值,「在這個依山傍水的環境,自然環境才是重點。」設計師蔡沛原以「主從關係」梳理不同建築之間的關係,好比對單一建築來說,建築本身是「主」,環繞著建築周邊的人工造景則是「從」;但放大到整體聚落來看,聚落是「從」,環繞著聚落的山海環境才是「主」。
先建立了基礎概念,再依循「黃金比例」的原則塗佈上色。所謂的黃金比例,指的是:「70%的主色調,25%的輔助色,5%的點綴色。」計畫主持人郭雅萍說明,聚落最主要的民宅,可採用低彩度的主色調,信仰中心的廟宇則以顯眼的點綴色來突顯出重要性。
人對於色彩的感受,誠然訴諸於主觀,「顏色本身,並沒有對錯;但倘若放置的環境條件、位置、比例大小是對的,就可以創造出美感。」郭雅萍以此總結。
「北緯26度島嶼顏色」團隊運用瑞典的「NCS系統」考察馬祖在地色彩。
改變日常色彩的化學染料
先運用科學儀器採集環境色彩,再從大量色票挑選,其實是現代人才享有的特權,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上,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色彩的選擇其實相當侷限。
傳統的農業社會時代,對色彩最具敏銳度的畫家,創作以前,通通必須先認識顏料,需要什麼樣的色彩,自行著手配製。因著顏料素材主要取材自周遭環境的土壤、礦石、植物、生物,絕大多數都是所謂的「在地色」。
故在東方的中國水墨,有所謂的「淺絳山水」,即是元代畫家黃公望,取家鄉虞山的土壤製成赭色顏料,再敷染在水墨畫上。西洋水彩畫中代表性的「凡戴克棕」(Van Dyke Brown),是巴洛克時期的畫家凡戴克(Sir Anthony van Dyck),取德國科隆(Cologne)的土壤所製作成的顏色,在當時都曾風行一時。
然這樣的狀況,到了19世紀,英國化學家柏金(Sir William Henry Perkin)在研究奎寧的過程,無心插柳發現化學染料「苯胺紫」的存在,此後,愈來愈多的人工合成染料被發明。比起天然顏料,化學染料因以附著力高、不易輕易褪色、低成本等特性,快速地取代了天然顏料的地位。
化學染料固有其方便性,但傳統色彩中人文與自然互動的文化內蘊卻流失於無形。就如「北緯26度島嶼顏色」團隊調研過程中記錄的「東引藍綠」,這個在科學儀器上測定為「B50G」的藍綠色,其中藍綠各佔50%,背後實則呼應著馬祖當地海水的溫度、濕度、深度,與特有的花崗岩礦物質成分等資訊。
當顏色應有盡有,人們離環境卻愈來愈遙遠,顏料的科普知識也有了斷層,此刻驀然回首,才發覺到,孕育著無數生命資源的大自然,仍不吝提供追根究柢的解答。
從大地母親尋覓在地性
正如同藝術家洪晧倫所做。父親是廟宇彩繪師傅,藝術家學淵源甚深的他,從美術系畢業後,專攻西洋寫實主義。2007年,當他看著自己繪製得唯妙唯肖,與西方人不分軒輊的油畫作品,疑問油然而生:「我到底是誰?」
西方的,太遙遠,中國的,雖說同文同種,卻覺隔靴搔癢,令他兀自納悶:「在地性在哪裡?」這一路尋尋覓覓,黃公望的「淺絳山水」啟示了他:原來答案從來不在遠方,就在腳下所踩的這片土地。
他想仿效古人,從環境中提煉色彩,「現代的『絳色』都變成了化學染料,就失去了當時住在虞山山腳的黃公望,想把愛鄉的情懷訴諸於作品傳世的意義。」洪晧倫心想。但顏料製作的方法佚失已久,他只能嘗試從中外文獻等海量資料中自行摸索,他結合中國、歐洲、印度、日本等各方傳統門派,再跑遍寶島,將各地蒐集而來的素材,一一經過水洗、過濾、乾燥、研磨等步驟,製成上百支色粉。
以現代的語言來說,這堪稱是跨領域的「仿生學」,但其實是古老智慧的重現,「這些色粉(pigment),結合不同的介質(binder),就會變成不同的顏料。加入阿拉伯膠,就變成水彩;加入亞麻仁油,就變成油畫顏料;加入明膠,就是國畫顏料;加入蜂蠟,就變成蠟彩。」站在工作室裡,為瓶瓶罐罐的色粉所簇擁的他,就如同古代繪畫工坊裡的工匠,師法天地,實踐身土不二的生活哲學。
台灣大地原色工作室洪晧倫學習古人蓄髮、種作、造紙、製顏料,從藝術中實踐身土不二的哲學。
大地原色藝術家
腳踩大地的赭石(ochre),提供了人類繪畫史上最悠久的一支色彩。洪晧倫的研究亦如此,提煉自礦石土壤的「赭紅」,是他「大地原色」色系中最大宗的一支,其產地主要來自桃園台地、八卦山與新竹台地。但台灣生態的多樣性,遠超想像,花蓮大理石與金門瓷土的「白」,花蓮溪中蛇紋石的「綠」,知本溫泉泥的「黃」,這些豐富的發現,讓他意外又驚喜,「美國將土壤分成12土綱,在台灣就有11種,除了『永凍土』以外都俱全。」
其他自然界中的植物與生物,則提供了更多樣化的顏色,「藎草」、「福木」的金黃;「木藍」的青黛、靛藍與墨綠;「紫膠蟲分泌物」的胭脂紅;「豚骨炭」的象牙黑……。我們跟隨著洪晧倫走到鄰近工作室旁的農田,裡頭栽種著各種他所需要的植物,他神情自豪,因為這是他顏料「土生土長」的證明。
而這麼一步一腳印,過去創作上的心結順勢迎刃化解,他不再拘泥技法流派,「用植物,畫植物」、「用在地,畫在地」才是畫家浪漫的堅持,他用抽象表現大山大海瑰麗雄渾的意象,也用具體枯木剪影表現植物多樣化的型態樣貌,台灣大地的豐饒之美,都在他的筆下現形。
移民之島薈萃多元文化
然則,如同洪晧倫栽植在工作室庭院中的一株蝶豆花,這一種在泰國、馬來西亞常見的植物,近年在台灣迅速流行起來,因其花朵中富含花青素成分,是絕佳的天然染料,東南亞國家的人拿它入菜,洪晧倫則取來製成顏料。──這樣的現象暗示著,即便是來自土地環境的自然色彩,也是不斷流動的。
過去的人們,為了取得特定的顏色費盡了千辛萬苦,不計代價,在科技發達、交通運輸、資訊交換愈便捷的今日,再罕見的顏色也不足為奇,色彩的百花齊放,是全球化下的結果,也是各方文化彼此震盪、交流的展現。
在這應有盡有的選擇中,偏好什麼樣的色彩,不僅是世代審美的差距,更仰賴訴諸相同的文化脈絡與生命經驗的共感。正好比人口不過四百餘戶的馬祖南澳聚落,為了推廣使用特定色彩,「北緯26度島嶼顏色」團隊,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與時間,與在地居民進行溝通、討論。
而在聚集了各方新舊移民,高度發展的商業都會區,若無強制的法律約束,勢必呈現百花齊放的景觀。就如同走在首善之都台北,有著沿用清代「和璽彩畫」官式色彩的故宮博物院、兩廳院;也有日治時期,由日人建立,採用紅、白、灰三色的總統府;還有建於戰後,深受現代主義影響,清一色的白色商辦大樓;更別提是住商混合的民房,各色各樣的面磚、店招、遮雨棚與鐵皮屋頂……。
更多元的現代化材質、不同的產業、不同背景的族群,共存一地的繽紛景致,正是台灣人的日常,「正面地來說,這是一種民主的表現。」文資研究工作者凌宗魁說。
如同日本文化中有所謂的「和色」(傳統色),許多歷史悠久的國家,在色彩上有其強烈鮮明的喜好與表現,但在廣納各方移民的台灣,說不上有什麼代表性色彩,這現象背後反映的,更是台灣文化歷史的獨特,在這幅員不大的島嶼,短短數百年之間,融合各方族群,夾帶著截然不同的身世背景共處一地,沒有獨霸一方的權威,反倒是在這流動變化中,以其調和、融混的能力見長。因此回頭來看,當我們試問起:台灣色,是什麼顏色?在這紛呈的國度,所有的色彩都是缺一不可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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