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寮漁港的魚鱗天梯,緩降的堤防,給了民眾親近大海的機會。
生態學家愛德華.威爾森曾說,因為人類與生俱來「親生命性」(Biophilia)的特質,所以對自然有著一股冥冥中的嚮往。那麼,能適切地為自然與人搭建橋梁,締造出美好交流的人,當屬景觀設計師了吧。
景觀設計,不僅是蒔花種草、鋪石頭、建涼亭,倘若將「景觀」兩字拆解,說文解字一番,「日」照「京」城,稱之為「景」;有「艸」(草)、有「隹」(鳥),加上「見」與兩個「口」,才成為「觀」字,似乎意味著,人看見自然生態的美後交口稱讚。可見得,「景觀」不僅指地表風景,更意味著人與自然互動以後,和諧共存的美好境界。
來到以工業、海運聞名的高雄,愛河一路流經水泥叢林,抵達出海口前三公里處,卻突然出現了一處綿延不盡的新綠,河岸邊簇擁著紅樹林,當中藏著蟲魚蝦蟹,水鳥翩然棲息,在高度開發的都會區中居然有著這樣一片綠洲,著實讓人驚喜。
這是景觀設計師郭中端的作品。建築本科出身的她,在景觀設計走了超過30年,特別樂意挑戰困難、複雜案子的她,一路參與過多件大型公共工程,如冬山河親水公園、明池國家森林遊樂區、世大運主場館、八田與一紀念園區等,從都市到山野,從本島到離島,都有她的作品。而在去(2021)年,郭中端獲得國家文藝獎殊榮,稱她為台灣景觀界的先驅人物,當之無愧。
多不如少,新不如舊
郭中端曾經說,她執行的案子大多以荒地、惡地、頹圮房舍的「修復」工程為主,中都濕地公園亦如此。基地在百年以前本是一畦畦水塘,甚至生長著大量的紅樹林,因為都市發展的緣故逐步填平,甚至成為了一片荒蕪的野地,還不乏垃圾堆積。在高雄市政府的邀請下,她率領著自己的景觀公司「中冶環境造形」團隊前往,立下恢復原本地景的目標,先清除垃圾、廢土,還找了植物學家郭城孟協助,搜尋合適的植物品種,重新復育了整片濱海林相。在這裡,自然才是主角,引導遊客活動的簡易碼頭、吊橋與公共教室等硬體設施,僅是酌量添加。
由此可見,景觀設計的重點和建築大不相同,「建築強調造型,景觀則是無形。」郭中端解釋。建築擅長無中生有,強調建築師的個人主張,但現代的景觀概念,則是為了修補大規模的建設工程所帶來的環境破壞,因此除了適度施作硬體設施,更著重在人為活動與自然環境的整體統合。因此可說,在物質豐裕的年代,科技突飛猛進,景觀設計與「人定勝天」的思維逆向行之,更強調設計思維上的「道法自然」,為當代環境倫理提出另一重省思。
與其多,毋寧少;與其新建,不如修舊,郭中端往往如此認為,但經驗告訴她,「做得少往往比做得多更困難。」她表示。她謹慎拿捏人工的上限,揣摩著能夠與不能夠、無為與有為,冀求兩端的均衡。就像她領軍的景觀公司,被命名為「中冶環境造形」,特別選用「形」而非「型」,便出於這樣的思維,「我不要帶給土地刑罰,要像風吹拂一樣地自然。」她堅定地說。
由建築師黃聲遠率領的團隊修復的「隆恩圳親水廊帶」,以全齡友善的設計細節與奇幻風格著稱。
是景觀工程,也是考古工作
即便為了堅持原則,讓案子進行起來格外曠日費時。郭中端說,工程開始進行以前,團隊得先進行綿密的文史考察,閱讀文獻古籍、耆老訪談,景觀設計儼然如另一種形式的考古。偶有新的發現,便得重新來過,但郭中端從不在乎行政作業上的麻煩,「畢竟每一次更改,都是希望能更好。」擇善固執的她說。
好比北投溫泉親水公園一案。基地內,有條起源於地熱谷的泉水,一路蜿蜒往下,但天然的河道在人為使用的考量被逐漸填平、限縮,最後只剩三公尺寬,為了交通的便利,還差點決定加蓋,將河道一舉變成馬路。團隊對比了老照片,才發現河道不應目前的狹窄,費上九牛二虎之力,敲開水泥溝渠、清運堆積的垃圾,還找來日籍造園石組的專家,才把加蓋的河道恢復成原本的面貌,甚至有五個小瀑布嘩然而下,原本不乏垃圾堆積,令人退避三舍的排水溝,一舉翻身為市民戲水的樂園。
還有新竹護城河親子公園的案子。被水泥修改過的水景,團隊依序使用挖土機、小乖乖(迷你挖土機)、人工逐步敲除,細工如此,「完全是修古蹟的規格。」郭中端稱。讓她驚喜的,是水泥敲除後裸露出來的卵石,是日治時期的舊工程遺痕。相較於目前常見的混凝土河堤,古老的石砌構造更能保持河道的本來生態與原貌樣貌,在當代已被認定為生態工法,也是她經常使用的手法之一。
「就像大甲溪河堤上的卵石,我覺得那樣很美。」郭中端說。但她也說,這樣「仿生」的工法,並不是當代的創新,新竹新豐的紅毛堤有著同樣的技術,新竹護城河亦是,「前人的智慧,真的值得學習。」郭中端謙卑地說。
從與水抗衡到親水共生
中國文化大學景觀學系教授郭瓊瑩曾指出,四面環海的台灣,雖是海洋國家,但舉凡河堤、海堤、濱海公路等大型建設、公共工程,往往在安全優先的考量下,杜絕了人與海互動的可能,唯有人們轉念,從「抗衡」轉為「共生」,並在公共建設中融合海洋的生態美學與人文美學,才能真正合乎海洋國家的精神。
郭中端的設計就有著這樣的特性。1986年,留日的她從日本回台,接下了冬山河親水公園的案子,這是她在台灣的第一個案子,也是投身景觀設計的起點。郭中端說,冬山河水流的清澈,感動了在台北長大的她,「在台北很難看到這樣乾淨的水質。」這個堤防工讓涓涓水流成為當地人的日常,也為台灣樹立下了公共工程的新典範。甚至可以說,如今許多倍受稱譽的景觀案例,好比有著「小京都水岸」美譽的台中柳川水岸步道;重新打開水溝蓋,經過整治的雲林溪等案子……都有被她影響的影子。
多數案子都脫不開水,是種奇妙的巧合,除了因為台灣氣候本就潮濕多雨,「可能是因為有水的地方,都有成為公園的因子吧……。」郭中端自我解釋。好比這個秋日午後,我們隨著她來到新竹南寮漁港,負責整個漁港景觀設計的她,細細與團隊討論著遊客服務中心旁、戲水池裡的磁磚設計,在工地裡滿場跑,活力充沛的她,讓人難以想像,居然已是年過七旬的人。
水未必是惱人的、可怖的,而是可親的、可互動的,郭中端的設計試圖告訴人們這一點。當我們穿越南寮漁港偌大的草坡,來到鑲嵌在海岸線上的魚鱗天梯,這個造型肖似魚鱗瓦的大階梯,其實是一處海堤,但是階梯坡度和緩、美觀,周圍也另外鋪上大量的塊石,取代了傳統的水泥「肉粽」,景緻與大海融合得天衣無縫,「為了這個堤防的斜度,我和新竹水利技師討論了好久,」郭中端回憶著,「但是若不把坡度做緩,人們要怎麼下去?」幸好據理力爭的她,最後依願完成。
低調如她,民眾不見得知道她的名字,但在假日,夕照的海岸線,民眾就著大階梯席地而下,海水波光粼粼,沙灘上戲水的人影點點,一派河清海晏的風景,無疑是對她最大的讚美。
修復後的「陽明山美軍俱樂部」,戶外景觀大量運用多年生與野放的草花,強烈的野地風格是吳書原的一貫手筆。
重新遇見,台灣之美
景觀設計在台灣是一門仍在發展中的領域,「景觀不是用來填補建築的縫隙。」台灣中生代景觀設計師吳書原多次表示。制式擺放苗圃、綠地、步道,都無法涵括景觀設計的內蘊,從英國返台的吳書原,近年致力從台灣原生種植物中,蒐羅、建立出具有荒野特性的景觀語彙,識別性極高的美學表達,讓他的案子屢獲關注,也引發了景觀設計的關注熱度。
就像郭中端也曾說過,景觀設計不僅是綠美化的工作,更是一種結合建築、動植物、土木、水利、環工、文史、設計的統合性專業。論述景觀,就和論述何謂「美」一樣,難以一言以蔽之,但它的存在,卻又深刻地影響人們的生活。
然而,當我們有機會悠然地散步在古色古香的新竹護城河旁,而發思古之幽情;或者踏入由吳書原所設計的三井倉庫廣場、陽明山美軍俱樂部,被生氣勃勃的植物所包圍,在都會區中湧現台灣荒野、森林的臆想,或許可以說,透過這些景觀設計師之眼,也讓我們發現了另一種台灣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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