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立認為,建築是在尋找人跟土地的關係。
基督信仰於17世紀初期由西方傳教士篳路藍縷地帶入台灣,繼之本地傳道人接棒,傳述聖經的道理。如今福音的種子已落地結成果實,而生根在台灣土地的教堂建築,會長成什麼姿態呢?
在歐洲,教堂常是城鎮的中心,甚或是都市發展開端,舉頭仰望,天際線上的十字架與鐘樓,即是民眾信仰寄託之所在。在台灣,隨著外國傳教士踏上島嶼,一棟棟教堂從平地而起,豐富了城市的歷史與景觀,更與多元文化交會,融合成為「在地」。
教堂空間的再定義
追溯歷史,台灣現存最古老的教堂建築是屏東萬金聖母聖殿(1870年),西班牙白色古堡式建築,至今仍獨樹一格。日治時期,日人建立的教堂如台北幸町教會(今濟南教會)、大正町教會(今中山教會)等,參考西方建築原型,並採用台灣當地的紅磚和洗石子,亦形成一種新型態的教堂建築。
二次大戰後,1963年由建築師貝聿銘與陳其寬設計的,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落成,獨特而前衛的工法,已故建築大師漢寶德稱其為「中華文化與西方相遇而產生的最佳作品。」由歐洲設計師波姆設計的台南後壁菁寮聖十字架天主堂,角錐體的造型是嘉南平原上特出的地標。在東海岸,白冷會委託瑞士籍建築師達興登設計的台東公東教堂,及傅義修士設計的40多間小教堂,空間中強烈的現代主義語彙,為島嶼的教堂建築注入新意。
時序進入21世紀,宗教在社會的影響已轉向,東海大學建築學系副教授邱浩修在〈台灣教會建築百年群像〉一文中提到,「長老教會在20世紀推動『21世紀新台灣宣教運動』」,以『走入人群、走進社區、營造共同體』為議題,讓『開放性教會』成為當代信仰的主流。」教會逐漸朝向「城市化、社區化、複合化與多元化發展」。
此時期,台灣本土建築師也參與教堂設計,思考教堂在台灣該是長成什麼樣子?建築師廖偉立也加入了對教堂再定義的路。
礁溪教會主堂是雙皮層的結構,木構集成材形塑出如蛋型空間,自外界篩落的光線,讓空間猶如「在樹林、曠野地裡禱告和敬拜」的氛圍。
呼應城市的紋理
「建築很重要是在尋找人跟土地的關係。」是廖偉立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一系列的教堂作品都與所處的城鎮相呼應,就像是禮拜儀式中的「啟應」,所處的城市是「啟」,那他的教堂建築就是「應」。
位在台中市北區的台中救恩之光教堂(以下簡稱「救恩堂」),位處住商混合的街區,面臨車水馬龍六線車道的角地,一到四樓是樸質的清水混凝土材質,頂部造型卻顯眼而強烈,有一突出懸空的通道,連結一方舟狀的空間,以灰黑色的鈦鋅板包覆,看似台灣常見的違章建築,卻是教會中最重要的主殿空間。如此設計,廖偉立說:「台中市對我來講是一個沒有涵構的城市,很多舊的歷史、文物都已經消失了,所以在現代化的城市裡頭,建築如何呈現出它的自明性(identity)?是我所思考的。」這棟豎立在街角的垂直量體,是建築師的實驗成果,只要將鏡頭拉遠,從數條街外凝視,那似頂樓加蓋的主堂融入了周遭富活力卻雜亂的都市街景,但又不失個性,成為街區的亮點,適切地呈現了廖偉立想表達的「自明性」。
來到宜蘭探訪礁溪基督長老教會(以下簡稱「礁溪教會」),又見到另一形式的呼應。「礁溪對我來講又像城市又像鄉村。」基地前方是四線道的台九線,但後方則是礁溪舊有的窄窄、彎彎的小巷道,這個受過規訓又帶點野性的城市,設計師破除了向中央伍集中的方正造型,而以四個似是隨興散置的方形量體撐起二樓主堂,形成半通透的廣場,能連結後巷常民的生活空間;另一方面,又與北側、由建築師黃聲遠設計的「礁溪生活學習館」相呼應,學習館奔放的外觀,層層疊疊的造型,與礁溪教會非規律方整的建物本體,兩者互見,各顯姿態,十分有趣。
鏡頭再轉到台南東區的德光基督長老教會(以下簡稱「德光教會」),一走進巷弄,就被建築物像是台南在地老仕紳的文雅氣質所吸引。廖偉立解釋,他以《舊約聖經》中「會幕」的概念來設計教堂,會幕是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時期以移動式的帳篷,做為聚會的聖殿;建築師以彩色金屬格柵為外層,讓建築像是穿上一層紗,「雙皮層的設計也因應台南炎熱的氣候與強烈的光照,有助建築內外的空氣交流。」廖偉立解釋。他還把台南常民生活的後巷空間引入建築空間,格柵創造半戶外空間形成的迴廊,有調節內外氣溫的功能,把光和風引進來,自然也跟著進來了。
成為城市的客廳
畫過許多教會的設計圖,廖偉立總會回想到他從小成長的通霄,鎮上的慈惠宮,廟埕前是鎮民生活的活動場域,也是小孩們玩耍、看戲、聽故事的所在,這是台灣傳統廟宇的日常,「在那邊常常可以感受到人跟神是非常的接近,」這成為他構思教堂樣貌的契機,「我設計的教會『神聖與世俗』不是那麼截然的對立,而是互相融合的狀態。」宗教空間討論的是「聖俗之間」的關係,到了21世紀的今日,廖偉立闡釋:「對我來說,教堂不只是教堂,它是社區的活動中心,是人民心靈的7-11。」
因此台中救恩堂將一樓與地下樓層開闢為公共空間,成為社區的關懷據點,每天有社區長者來此共聚共食,教堂不僅只在周末使用,而是每天都充滿人聲笑語,戶外退縮的草皮空間也成為居民停留交誼的場所,不時舉辦夜間音樂會,讓音符繚繞。
礁溪教會的設計,地面層以四棟看似不規則配置的紅磚量體形成川流的開放空間,除了讓空氣流動,也讓居民可以自在地走進來,成為城市的客廳,連結起周邊的鄰里、巷弄、社區和常民生活。
教會是人神交會的場所。
光是指引,是沉澱的力量
救恩堂、礁溪教會、德光教會都共同呼應「上帝的殿建在高處」的話語,教堂裡最重要禮拜聚會的場所,都設在建築的「最高處」。
「教會是人神交會的場所」,廖偉立再定義了教會的空間,對應外面世俗的世界,他創造了長長的廊道和階梯,藉由把空間拉長,通過的時間也拉長,讓人的心情逐漸沉澱,才進入與神共處的空間。
儘管建築物都設有電梯,廖偉立強力建議要我們一步一步拾階而上,以通道、樓梯為中介空間,「光」是指引,設計師也利用自然光創造了許多驚喜與美麗。在德光教堂中,入口通道的端景就是以鋼筋交叉的十字架,自然光源從上方射入,營造了莊重寧靜的一角。在清水模空間中,不規律的開洞,或是牆面不實接的設計,留了縫隙,讓光隨著晨昏、季節透入,廖偉立說:「光線是物質性裏頭最接近神性的」。救恩堂的階梯也同樣精彩,各形式的開口變化,把自然光線引入,他再解釋:「我想讓神性在每個不同的角落,你都可以跟祂相遇。」
以光為引,進到主堂,你更會被空間氛圍所震懾。礁溪教會的主堂位在二樓,雙皮層的結構,外層是台灣常見的輕鋼構,內層是由木構集成材形塑出如蛋型空間。蛋型空間不規律地開窗,自外界篩落的光線,讓主堂猶如置身在聖經中所言「在樹林、曠野地裡禱告和敬拜」的氛圍。
德光教堂的迴廊,格柵交織的光影隨晨昏起舞,主堂的牆面以木構與玻璃虛實交錯,除了讓空間富涵層次感,也成了光的通道,更有從屋頂縫隙灑下的光束,讓心靈在空間中被輕輕地安撫。
雜木林的實踐
2002年,廖偉立提出「雜木林」的論述,台灣位處歐亞板塊與菲律賓板塊交界,植物、林相、生態豐富,多元共存的景象,與寒溫帶國家的單一林相截然不同。在人種上,台灣是個移民國家,接納了各種族在島嶼上共榮共生,是充滿生機的多元,也成了台灣的本色。
呼應雜木林的多元與異質,轉譯到建築上,「我希望我的建築不要太一目了然,進到空間時,可以迷路,可以探索,可以體驗。」廖偉立說。
材質上,「我不會用一個單一的材料,這也是我對雜木林的理解。這個房子需要什麼樣的結構,就選用不同的材料。」在他的建築裡,運用台灣傳統的紅磚、最能反映光線的清水混凝土、住宅加蓋常用的金屬板、各類的木頭集成材、用來引入戶外風景的玻璃等,都成了建築的表情。
礁溪教會的歷史已有百年,廖偉立留下第二代教堂的原物,鑲嵌在新教堂中;舊教堂的匾額「禮拜堂」三個字還掛在主堂的入口,第二代教堂的舊木窗被保留下來,安在主堂兩側的牆上,負責穿光引影,「建築也在呈現時代的意義,如何承先啟後。」
還有,還有,那北緯23.5度的陽光和各個季節的風。坐在德光教堂的主堂,或是礁溪教會的入口,你會感受到建築師把光和風都當成材料,融進了建築裡。因此,當某個時刻看見彩虹爬上牆面,或十字架的倒影,這聖俗交融的空間時時刻刻可見驚喜。
問廖偉立在建築裡如何看見台灣?建築師則表示,用來指涉的符號易受限,時代的意義也會褪色,只留下鄉愁而已。但是台灣的雜木林,反映了台灣地理與人文的獨特性,是充滿生機的多元,一同並存,展現常民駁雜的生活能量,讓個別的存在眾聲喧嘩,就是台灣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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