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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久彌新的美濃客庄 鄉情濃醇,人情堅毅
2023-02-20

美濃人不僅視油紙傘為民生用品,更融入傳統禮俗文化,成為當地重要的工藝代表。

美濃人不僅視油紙傘為民生用品,更融入傳統禮俗文化,成為當地重要的工藝代表。
 

1980年《光華》曾報導台灣地方刊物的先驅——《今日美濃》週刊。其創辦人黃森松,是美濃第一批「返鄉青年」,也因為他的促成,林懷民後來率領雲門舞集到美濃「下鄉」演出,轟動一時。

說來,美濃小鎮始終是個不乏話題的地方。早在1970年代,美食家唐魯孫、當時任行政院長的蔣經國屢次南下,聞香下馬,擦亮了美濃粄條、豬腳等在地小吃的招牌。

1980年李行導演的電影《原鄉人》,讓昔時居住在美濃的客家小說家鍾理和一舉成名。

以及1983年紅極一時的連續劇《星星知我心》,因著故事背景之一在「廣進勝油紙傘」拍攝,播出後,美濃油紙傘的名號不脛而走,甚至遠傳海外。

即便在近年,還有源起於美濃的水蓮產業,以及來自這裡的客語樂團「生祥樂隊」,同樣聲名遠播。

究竟為什麼,美濃有這麼多迷人的故事?

 

冬季造訪美濃,溫暖的南台灣氣候宜人,恰是日正中午的用餐時段,我們隨著人潮,踏入了當地尋常可見的粄條小吃店。
 

以客家醃漬文化自豪的鍾仁振。

以客家醃漬文化自豪的鍾仁振。
 

餐桌上的掌故

這一趟的引路人,是美濃的文史工作者邱國源。作為美濃第一代「返鄉青年」的他,如今年過七旬,因積極參與故鄉事務,讓他擁有各種斜槓身分,除了曾任旗美商工的教師,也是環境議題的倡議者,更是腳踏實地的文史工作者。

邱國源臆想當年往事,自大學畢業後,不適應外地生活的他,加上家人的殷殷期盼,才決定返鄉。年輕時的他,為了融入在地生活,餘暇時便盡可能地與在地耆老相處,學習故鄉事之餘,也累積下了超過40年的大量田野資料。

因家族中頗多人從事餐飲行業,好口福的他自言「食歷」豐富,即便是一頓便飯,信手拈來都是故事。好比這一餐,乾粄條、豬頭皮、花生豆腐、牙齦肉湯,均是在地人日常的吃食,邱國源一一為我們說菜。

他要我們在粄條裡頭加上桌上擺放的白兔牌烏醋與金松辣椒醬,這兩款在地人愛用的調料,「加入後滋味絕對不同。」邱國源信誓旦旦地表示。

一碟豬頭皮,不是閩南麵攤常見的「黑白切」,僅以汆燙後淋上酸鹹調和的蒜油醋醬,他表示:「客家人過去都要做工,日常很少端出費工的滷味,都是水煮。」

另一道牙齦肉湯,同樣是牙齦肉分開汆燙,再擱入大骨湯享用,這是熟門熟路的饕客才懂得點的私房菜,數量有限,晚到只能向隅。邱國源解釋,這道湯品,是昔日美濃的老廚官(在婚喪喜慶場合主事烹飪,並諳曉禮儀規矩的人)在宴會上,運用剩餘食材煮來犒賞自己與其他廚工的菜餚。

最後一道花生豆腐,雖說是「豆腐」,但沒有黃豆成分,其本質更近客家常見的「粄食」,閩南人所謂的「粿」。這道菜起源於日治大正年間,當地齋堂在打醮期間製作的齋菜,以花生連同米漿研磨炊製,吃起來帶有恬淡的花生香。

順時封存的客家老蘿蔔

冬日的蔬菜生長緩慢,風味卻最是甘甜。走在小鎮上,隨處可見民家把握陽光,曝曬封存當令的美味。此時也是美濃著名的白玉蘿蔔產季。此一品種,據聞是近百年前由日本人所帶來,蘿蔔個頭雖然小,但皮薄、口感甜脆,不僅可供生食,更是醃漬的上選。

在邱國源的安排下,我們一行人前往「水圳粄條」,拜訪店家的負責人鍾仁振,他的另一個身分,是客家醃蘿蔔的研究者與推廣者。

老屋旁的空地上,正擺滿了曝曬中的蘿蔔,醃漬工序尚未完成,皺縮的褐色蘿蔔已經散發出誘人的香氣。但鍾仁振堅定地表示,這樣的半成品,尚不能與他的老祖母醃漬的「臭風蘿蔔」相提並論:「那種甘甜,一口就可以配一碗稀飯。」

醃蘿蔔固然非客家人才有的獨門技術,閩南飲食中亦頗常見,但百姓人家自製的醃蘿蔔,強調天然無人工添加物,美濃當地,更講究採用當地盛產的白玉蘿蔔。

鍾仁振嘗試從家傳古法中改良,收穫後的蘿蔔,刻意留下頂部的蘿蔔苗與尾端的根鬚,先以一斤蘿蔔二兩鹽的比例輕抓;再把蘿蔔放入桶子,以重石壓上一個禮拜;取出後,再日曬約半個月;在蘿蔔仍保持柔軟,但結出細細鹽霜的時候,收藏封存。然而,此時完成的醃蘿蔔仍不算經典的「老蘿蔔」,「必須陳放超過三年,才能稱作老蘿蔔。」鍾仁振強調。

蘿蔔營養豐富,有著地下人蔘的美名,客家人視滋味溫厚的老蘿蔔為養生聖品,拿來燉排骨、雞湯,風味一流;曬好的蘿蔔纓(蘿蔔頂端的葉子,美濃人也稱「蘿蔔苗」)可用來料理,拿來泡茶,是治療咳嗽、喉嚨痛的民間偏方。鍾仁振說,美濃鎮上,甚至有封藏超過20年以上的老蘿蔔。

邱國源則強調,近年坊間受到台式泡菜、日本淺漬文化的影響,流行以醋、糖醃漬的淺漬蘿蔔,但昔時農業社會糖、醋取得並不容易,加上帶有甜味、爽口的淺漬蘿蔔,口感似零嘴,一次可吃掉一大碟,消耗速度尤快。淺漬蘿蔔固然討喜,但他強調,唯有老蘿蔔,才能被充分體現客家飲食的傳統精神。
 

野蓮爺爺鍾華振,站在當年最早開始種植野蓮的田邊。

野蓮爺爺鍾華振,站在當年最早開始種植野蓮的田邊。
 

鹽,是客家人的血液

客家菜向來以重鹹、下飯聞名,對於大眾來說,渾厚鹹香的食物不無魅力,但邱國源指出,這樣的飲食特性,與客家族群的生存史,是一體兩面的表現。

美濃舊稱「瀰濃」,自1736年清乾隆年間開庄,至今已近300年歷史。據豎立在「開基伯公」旁的「瀰濃庄開基碑文」所述,先民「將斧闢遐荒,剷除蔓莖,承先德澤,就殘山剩水為宗」;描寫著客家人來台的〈渡台悲歌〉也說:「台灣蕃薯食一月,多過唐山食一年,頭餐食了不肯捨,又想留來第二餐。火油炒菜喊享福,想食鹹魚等過年,總有臭餿脯鹹菜,每日三餐兩大盤。」昔時常民生活之艱困,可想而知。

「重鹹」以外,客家菜也以豐富的醃漬文化著稱,這樣的飲食特徵,是命運顛沛、戎馬倥傯的客家人,在食物裡編寫的基因密碼。因為惟恐三餐不繼,老一輩的客家人往往費盡千方百計,把多餘的食物保存下來,也藉重鹹的調味,撙節食物的消耗速度。

「鹽,是客家人的血液。」邱國源如此說。他細數著走訪過的民家所見過的漬菜:豆豉、蘿蔔、高麗菜、鳳梨、竹筍、冬瓜、芋荷、破布子(對面烏)、薑……。鍾仁振毫不誇飾地補充,有些儉省到極致的長輩,「連一粒豆豉,都要切一半來食用。」對於老一輩的美濃人來說,這些醃漬蔬菜,是生存的保障,也是安全感的象徵。

紅遍全台的野蓮

即便外在生活條件不佳,但幸好客家人生命力堅韌,來到依山傍水的美濃,更秉持昔時靠山吃山的本能,發掘了不少賴以活命的在地野味,好比福菜(學菜)、尖瓣花,以及如今早已紅遍全台的野蓮。

生祥樂隊推出過一張以客家食物為主題的專輯《野蓮出庄》,主打歌〈野蓮出庄〉,曲調俚俗輕快,唱出了野蓮從美濃供貨到全台的景象:「野蓮出庄╱野蓮出庄╱從粄條店紅到海產攤╱炒嫩薑╱脆又爽……」

原生於美濃湖(舊名中正湖)中的「野蓮」,本名為「龍骨瓣莕菜」,台灣坊間慣稱「水蓮」。口感爽脆,滋味清新的野蓮,不僅是台灣各地老街餐廳、山產店裡頭的必備食材,就連全聯、Costco等超市通路,常有上架販售,顯然已深入民間家常餐桌。讓人難以想像,對昔日的美濃人來說,野蓮是貧苦人家才吃的野味。

第一位開始種植野蓮的農民,是「野蓮爺爺」鍾華振,經歷過早年生活的艱辛,年過八旬的他,是至今碩果僅存,能把客家山歌的蒼涼演繹得淋漓盡致的民間好手。他歷歷如繪地講起,兒時為了幫家裡餐桌「加菜」,年幼的他,在脖子下綁著竹筒,藉著竹筒的浮力,強行冒險潛水到湖中深處拔野蓮,當時的野蓮不似今日以人工種植,規格不過一公尺長,野生的野蓮依照水深,可長到長達8~10公尺,直徑甚至可與免洗竹筷同粗。

然而,美濃湖水一度受到養豬廢水汙染,野蓮消聲匿跡,長大後的鍾華振,意外在湖邊看到野蓮的幼苗,才帶到自己的田裡信手播下,「誰知道這個野蓮,就很賤咩!」鍾華振說。「野蓮」就此變成了「水蓮」,開枝散葉,因為爽脆鮮美,不僅流行在當地,居然不少外地人慕名前來,指定食用,如此一傳十、十傳百,居然發展成菸葉以後,美濃最重要的物產。

野蓮生產無分季節,一年四季皆能有出產,如今的美濃,每到清晨,便可見身著青蛙裝的農民,有效率地組織成採收、清洗、包裝的行伍。瀲灩金光的水塘裡,農民俯身水中,從水中拔出整株野蓮,他們身手俐落地將整束野蓮拉到在水面上翻甩,整理成束,上岸再次清洗,挑去葉子、爛莖,才能包裝出貨。鍾華振說,野蓮易種,但採收費工,至今仍難以用機器代勞。
 

不同世代的美濃返鄉青年,左起:溫仲良、邱國源、黃森松。

不同世代的美濃返鄉青年,左起:溫仲良、邱國源、黃森松。
 

扎根原鄉的硬頸堅持

美濃的文化符碼,隨著時代演進不斷遞變。從建於清代的東門樓、敬字亭等古蹟景點;到後來,客家粄條、美濃油紙傘等客庄形象;晚近則有文學家鍾理和、鍾鐵民、生祥樂隊等藝文代表。

可見得美濃小鎮,不僅文化魅力獨具,更有著蓬勃的生命力。有人說,是因著地理交通的封閉,茶頂山、月光山的屏障,以及荖濃溪的阻隔,讓這裡的文化留存得格外完整。然而,在這保守的客庄,居然也是台灣原鄉意識、環境保護運動、社區營造的先驅場域。

因此,與其說是環境封閉使然,不如說是客家精神在當代的延續與另一重實踐吧。從過往,不管外在生活如何捉襟見肘,人們勤懇拚搏、奮力求存,到現代,則轉化對故鄉的強烈認同,以及對理念不輕言放棄的硬頸堅持。

此行臨別之際,我們在伯公溝福德祠,當地人俗稱的「伯公廟」旁野宴。由邱國源作東,與會的,包括《今日美濃》創辦人黃森松、美濃農村田野學會理事長溫仲良等在地鄉親。

儘管輩份有別,但都是有意識從外地返鄉的他們,聚在一塊談起美濃事,喧騰熱鬧,各抒己見。石桌上的,並非樣板的餐館菜,而是委託家廚整治的當地經典菜餚,如美濃雜菜、蘿蔔纓蒸肉餅、瓠瓜粄等。

在氣氛熱絡的席間,才稍加理解了,正如同鍾理和發自肺腑的吶喊:「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正是這一份願意扎根故鄉的渴望,以及對於家鄉的認同,持續催動著不同世代的美濃人,寧願捨棄繁華的都會生活,返鄉腳踏實地耕耘。

如邱國源,長年踏訪民間的考據,讓他對美濃語言、音樂、政治、禮俗了解之深厚,被當地人尊稱為智庫的他,完成了《美濃客家語寶典》、《尋找阿嬤的味緒》等著作。也如黃森松,自1974年創辦《今日美濃》,至今仍堅守崗位,以驚人的毅力持續發刊;歷史系畢業的他,堅持寫史務必「真正走到田中下田」,他親自走訪千戶民家,完成鉅著《看見,美濃三百年》。

是這些人,讓美濃小鎮的底蘊持續累積,並保持歷久彌新的活力,如同客家老媽媽珍藏的老蘿蔔,經過時間的風霜,仍能散發出鮮活的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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