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受國際遊客喜愛的錐麓古道,亦是日治時期合歡越嶺道的一部分。
從大航海時代就被世界認識的島嶼——台灣,有著多元的族群背景,藏著豐厚的故事。上個世紀末延燒至本世紀的「台灣學」,鼓舞了許多台灣人對內去研究台灣。
1976年楊南郡和當時已結識的登山好手徐如林,一同完成他名單中最後一座百岳鹿山,登頂後卻悵然所失,接下來要做什麼呢?「想一想,其實登山過程我們利用了許多日本時代留下來的古道,」徐如林說起踏查古道的動機,「這些古道以前爬山的時候都看過,就想去走走看,看當初怎麼會開出這麼一條路。這樣應該還可以玩很久吧!」
台灣是高山之島,貫穿其間的古道,帶我們通往高山林野,也帶我們走進台灣少人知悉的歷史。
先民與土地的故事
縱貫台灣南北的中央山脈,是台灣的護國神山,每每替台灣擋住來勢洶洶的颱風;中央山脈也因海拔3,000多公尺形成了天然屏障,阻斷了東西岸的交通;從19世紀開始,人們就不斷想開闢道路,通往台灣的後山東部。
這些橫跨中央山脈的古道,開闢的動機各有不同,清朝有沈葆楨主導的開山撫番道路,開闢崑崙坳古道、八通關古道等,而浸水營古道更是一條走過500年,各族群都穿梭其上的道路。日治時期,佐久間左馬太總督的「五年理蕃計畫」,為控制北台灣泰雅族霞喀羅群,而闢設了霞喀羅古道;也有因為覬覦傳說中的金礦寶藏,同時為管控立霧溪中、上游的內太魯閣族各部落,開闢了合歡越嶺古道,犧牲無數人的性命;通過中央山脈心臟地帶的能高越嶺古道,則是發生「霧社事件」的所在地。
然這些古道,多數在楊南郡和徐如林開始踏查時已被自然收復,或在戰後因交通發展成為公路、產業道路中的片片段段。他們夫妻倆靠著文獻、一絲一縷的線索,實地的踏查,填補了快被遺忘的記憶或是被噤語多年、古道上的故事。
執子之手,古道協行
徐如林說起兩人的合作模式,讀文學的楊南郡,個性浪漫,精通英日語,能與耆老以日文訪談,讀第一手的日文文獻。學理工的徐如林,邏輯清晰,酒量好,在訪談時負責跟原住民耆老拚酒、搏感情。兩人的個性南轅北轍,卻互補交融,一起踏查古道,一起討論事件的始末,再由徐如林掌筆,完成調查報告。
遇到資料矛盾時,爭辯到沒日沒夜是家常便飯,曾經在最後一班回社區的巴士還喋喋不休在論辯,碰到鄰居打趣說:「你們夫妻真有學問,我們家裡講的都是柴米油鹽,你們都在討論學問。」回憶往事,徐如林笑笑說。
徐如林解釋,要了解台灣歷史,必須進入當地的地理脈絡,才能理解歷史是充滿掙扎與矛盾、抉擇與讓步。
親訪歷史裡的主角
近50年前就開始踏查古道,徐如林說,所幸他們起步得早,得以訪問到許多親身經歷歷史事件的人。1976年他們多次探訪碧華莊的女主人Obin Tadao(日本名高山初子,漢名高彩雲),也就是霧社事件中花崗二郎的妻子,終於願意開口和他們說起當年的始末,得以為後世記錄下事件的另一個視角。台灣東部布農族抗日行動長達18年,其中最重要的「大分事件」,現所留存的多是日本的官方文獻,事件的來龍去脈也只在原住民家族間流傳,楊徐二人親身訪談到了大分事件多位遺族及其後代,還有布農族抗日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布農第一美女華利斯(Valis),從遺族的口中取得一片片的拼圖,拼湊出事件的真相,讓歷史不再只是當權者的詮釋。
楊南郡更透過引薦,認識了當年跟著鹿野忠雄進行台灣高山田野調查的助手托泰.布典(Totai Buten),讓我們對於這位深愛台灣的博物學者有更鮮活的認識。
文獻資料的記載,一定藏著執筆者的立場,但能夠親身採訪到事件參與者,說出他們的經歷,提供給後世不一樣的觀點;更何況距離事件多年,親身經歷者多已垂垂老矣,親訪耆老更是與時間的競賽。這也讓徐如林略為自豪地說:「我們取得的都是第一手資料,雖然不能說是百分百正確,可是我認為已經是盡可能的、最接近史實的。」
就是你們了
早年,夫妻倆是憑著興趣探尋古道,儘管辛苦,卻樂此不疲。徐如林說起與楊南郡新婚後不久,初探錐麓古道,那一回遭遇了虎頭蜂攻擊,楊南郡還一度休克生死交關;但那次未果的探勘,已經親睹錐麓古道上的風景天下無雙,心中有了再探的念頭。又在某次會議的機緣,遇到當時太魯閣國家公園首任處長徐國士,聊起國家公園內這段路,徐國士像中獎般興奮地說:「就是你們了,你們就是我要找的人,請幫我們把路線和路況調查出來。」徐如林眉飛色舞的說起這段記憶。於是夫婦倆接受官方委託,接下了合歡越嶺道的調查,花一年的時間完成了「太魯閣國家公園合歡越嶺古道調查報告」。
報告繳交隔天,就接到當時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處長葉世文的電話,要他們幫忙調查清代的八通關古道,「我們說沒辦法,清朝的中路八通關古道資料非常少,而且清朝的地圖,與其說地名取得詩情畫意,不如說是『莫名其妙』或『荒誕不經』,聽起來就像是《西遊記》的地名。」電話裡婉拒,當天晚上葉世文就跑到家裡來,不答應就賴著不走,夫妻倆只得勉為其難的答應,徐如林說著這段哭笑不得的經過。
自此國家公園、林務局的委託調查接二連三,夫妻倆中央山脈不知翻過了幾回,在荒煙漫草中找路,從有路走到沒路,完成了報告書一本接一本。「我們算是替很多人開路,這樣一來,後來的人就比較容易進入。」徐如林說。
報告書是冷硬艱澀的文字,一般人不易親近,2010年,徐如林和楊南郡把過往的調查報告,逐篇改寫成報導文學的形式,出版了《大分‧塔馬荷:布農抗日雙城記》、《合歡越嶺道:太魯閣戰爭與天險之路》、《能高越嶺道:穿越時空之旅》、《浸水營古道:一條走過五百年的路》、《霞喀羅古道:楓火與綠金的故事》,「就是現在最流行的故事行銷,讓更多人走進古道,走進台灣,也走進台灣的歷史。」
徐如林繼續帶著不同的人上山,穿梭在台灣的古道、山林間,訴說古道的故事。
走進歷史現場
聽徐如林說古道,你會訝異彷彿整個山系都在她腦子裡,熟悉地像在走自家廚房,這是他們孜孜不倦地一次次上山踏查累積的功力,也是他們理解台灣的方式。楊南郡曾說:「地理是歷史的舞臺,走入舞臺才能探索歷史的真相。」
從史書裡讀到的三大理蕃事件:大分事件、霧社事件、太魯閣戰爭;徐如林解釋,你必須要進入當地的地理脈絡,才能真切地理解歷史不是條列的人、事、時、地,而是充滿掙扎與矛盾、抉擇與讓步,當中有人性的貪婪、族群的利益、部落的尊嚴等等的複合因素。
「霧社群的莫那魯道,早期曾幫日本人去攻擊同屬賽德克族的道澤群和托洛庫群,因為他們地緣相近,本來就存在土地、利益的衝突,他藉由外界力量挹注,壓制鄰社,擴大自己的勢力與範圍,這是有脈絡可循的。」徐如林解釋。
而且要真正走進台灣的山林,你才會了解原住民如何善用地理的優勢,「台灣原住民的攻擊, 都是用狙擊、放冷槍的方式,他們會躲在石頭後,藏在樹叢裡,很有耐心,可以埋伏很久。」也因此,要追捕霧社事件的餘黨,日本軍方不得不操弄族群間的矛盾與仇恨,利用「味方蕃」(友好親日的原住民),追擊在密林間行動自如的抗日戰士。
徐如林每每帶員走關山古道,她會停留在荖濃溪上游的中之關駐在所,「當年,布農族抗日三傑之一的拉荷阿雷是從此處望向自己的部落塔馬荷,才嚇一跳說,日本人擁有像天神一樣的望遠鏡,能把部落看得一清二楚,那時候他才體悟,勢必要跟日本人和解,否則沒有出路。」是諸多交雜的條件,影響了歷史的走向。
楊南郡在76歲時翻譯日本移川子之藏教授著作的《臺灣高砂族系統所屬の研究》。當年,移川子之藏拜訪太魯閣蕃,依照田野訪談的慣例,先詢問家世,頭目一開口,道出了七代前的部落遷移史,讓移川子之藏驚嘆台灣原住民透過口誦吟唱的方式傳誦家族的歷史,也了解這一代傳一代的口誦吟唱,是頭目的責任與榮耀。「此書研讀之困難並不在於文字,而是難在對於台灣地理的了解。頭目所講述的部落遷移路徑,翻過哪一條稜線、通過哪一個埡口,部落獵區的劃分,以哪一道稜脊、哪一條溪流為界,為何會和某個部落結盟,又和某部落為世仇?如果不是對台灣高山地區有通盤的了解,根本無法理解這些珍貴的訪談內容。」《合歡越嶺道:太魯閣戰爭與天險之路》點出了走進歷史現場的重要性。
留下台灣的故事
2016年8月27日,天氣晴朗,楊南郡穿上他喜歡的登山裝備,依著往常登山的習慣,把握清晨的時光,獨自一個人化為千風,留下「過化存神」四個字,和無數的著作,成為後輩認識台灣的線索。
2019年徐如林獨力完成了《霞喀羅古道:楓火與綠金的故事》後,跟讀者告別,封筆了。她說,要留機會給年輕的一代,接續寫下台灣山林的故事。但是徐如林還繼續帶著不同的人,穿梭在台灣的古道、山林間,訴說古道的故事。
她曾領著布農族的年輕世代走八通關古道,循著古道回到部落的遺址,與祖靈取得聯繫,讓他們了解自己的歷史,對自己的民族更有自信,路途中徐如林這樣告訴年輕的布農青年:「以前,你們的長輩在山上告訴過我們的話,現在透過我轉告給你們,這是你們的歷史,你們的根。」她無私地當著薪傳者,一如當年原住民的耆老們,不辭辛苦地與楊南郡和徐如林一起踏查古道,分享山林知識。
她激勵著布農族的年輕世代,「你們要以主人的身分,跟遊客介紹自己的文化和故事,而不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協作者。」也鼓舞著更多人以自己的方式走進古道,更深入的了解育養我們的母親——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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