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舞集接班人鄭宗龍已向世界證明,他的能量不但銜接了雲門累積近50年的底蘊,還能把雲門推升到另一種高度。
2020年,出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第六天,鄭宗龍帶著舞者前往歐洲巡演,演出2019年的作品《十三聲》,被當時法媒譽為:「這是鄭宗龍吸引眼球的一場勝利。」另有外媒稱讚:「全面震撼感官的文化記憶。」這一年,他又有新作《定光》,讓舞者挑戰邊跳舞邊發出聲音,試圖讓兩者契合或是在拔河;這是一場以舞蹈展現動態的「定」,以及讓音樂鳴響著「光」的實驗,被舞評譽為「雕琢精緻的作品,值得一看再看」。
同年,鄭宗龍入選英國羅德里奇出版社(Routledge & CRC Press)出版的《五十位當代編舞家》,是書中唯一一位台灣籍編舞家,與舞蹈大師威廉.佛賽(William Forsythe)、阿喀朗.汗(Akram Khan)、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齊名。這是自1999年起,約十年編輯一個版本,被視為全球最具權威的舞蹈指南之一,林懷民於2011年被列入本書第二版。這位接班人已經向世界證明了,他的能量不但銜接了雲門累積近50年的底蘊,還有青出於藍的本事,能把雲門推升到另一種高度。
鄭宗龍在創作時,雖然不是刻意的,但是童年居住的艋舺印象,始終能挑起他靈感的泉源;之後在雲門的點滴,也是他生命中無法抹滅的刻痕。藉著他的回溯,讓我們走訪艋舺和雲門,去懷想那段時光與記憶。
龍山寺是鄭宗龍兒時的遊戲場,是呈現市井小民的浮世繪,也是他舞蹈靈感的養分。
• 龍山寺、廣州街:
市井小民的浮世繪
「龍山寺是我兒時的遊戲場,我常常待在池邊看那些錦鯉悠游,看到入迷。」這個畫面深植鄭宗龍腦海,因此,在《十三聲》的舞台上,就出現了一尾讓觀眾驚艷的大紅色錦鯉,象徵舞者從黑白轉為絢爛色彩的鑰匙。不僅如此,這齣長篇作品,靈感出自他母親曾說過在古早艋舺發生的事:每當夜色降臨,一個賣藝男子現身街頭說書,一人分飾多角,忽男忽女,忽將軍忽婢女,表演維妙維肖,街坊鄰居稱他為「十三聲」。鄭宗龍以此為舞作名,把他小時候在廣州街蹲在塑膠布上幫父親賣拖鞋時所看到、所感受到的萬華,用各種「聲音」,包括肢體的和顏色的,呈現他童年中的艋舺印象。
「在龍山寺,會看到人生百態;有錢人發紅包給廟前乞討的人、販夫走卒在周圍兜售拜拜用的祭品,還有每逢初一、十五,媽媽們出於善意虔誠地唸誦經文,映現了布衣百姓的日常。」鄭宗龍與家人擺攤的地方,也有類似的風景,只不過背景轉換成黑夜,經常出現一邊演出聲光乍響的布袋劇,另一邊則有螢光版的舞龍舞獅;前面有爬行的乞討者,一旁又有個高大兇猛的漢子叫賣內衣,這些代表市井小民的浮世繪成為創作的養分,一滴一點地揉入他舞蹈的世界。
• 青山宮、剝皮寮、東三水街:
兒時的生活,舞作的啟發
「我母親常帶著我去各種廟參拜,她以前幾乎是農民曆上見紅的日子就會去拜拜,而且是照著古禮,按各種儀式所需的東西都準備齊全,非常地虔誠。」鄭宗龍從小跟著母親跑龍山寺、青山宮、祖師爺廟,為家人平安健康祈福,為生意興隆祈禱。他猶記小時候受傷,父母帶他去廟裡求神拜拜,看到一個大叔樣的乩童,突然之間一個轉換,神情、聲音完全變了一個人,讓他看得入神:怎麼會有這麼奇幻的事?這段記憶,在他2015年創作《來》時,讓舞者不斷舞動各種姿態,並感受往下一個動作移轉時的能量引導,就好像乩童等待神明幫他打開人格轉換的開關一樣,讓舞者去體會「那個來了」的轉換瞬間;而童年記憶中的青山宮和祖師爺廟,經常演出陣頭和八家將,也化成《毛月亮》、《十三聲》裡舞者動作的構思。
談到艋舺的剝皮寮,鄭宗龍腦中浮現的,是當時空氣中瀰漫灶爐柴火煮飯的炊香、鄰居間的談聲笑語,還有其中一棟的二樓,是母親曾經的租屋。不過,他記憶裡最後的畫面,始終停留在祖父在十字街口擺攤賣麵的身影。他感嘆,現在的剝皮寮雖然化身為歷史街區,經常舉辦藝文活動,也有歷史重現的情境擺設,但如果仍保留百姓在此居住的生活樣貌,是否更增添街區的生氣?
另一個東三水市場,就滿是他和父親的共同回憶,「小時候常和我父親來這裡買吃的、用的。現在每次來到市場,就會想起和爸爸在這攤買過魚丸,或是在那攤買的壽司……,許多畫面自然而然地湧現。」鄭宗龍其實最喜歡跟隨父親過年時去環島旅遊,或假日去爬山、去海邊釣魚邂逅大自然,養成日後他帶團員上山或溯溪找靈感的習慣。
日治時期的新富町市場,現在蛻變成文化基地,身處在艋舺之中頗有新舊交融的別緻。
• 華西街、新富町文化市場:
舊與新的象徵
不過,說到艋舺的代表,非華西街觀光夜市莫屬了。鄭宗龍記憶裡的華西街,是很奇特的,那裡進出的人都很有個性,不知道是否因為華西街曾經以殺蛇秀與吃蛇肉而聞名,總吸引五湖四海的奇人到此獵奇。「即使現在的華西街變身成庶民美食夜市,但周圍的風景頗有老台北的氛圍,總能勾起一些懷舊的追憶。」
對於新富町市場的變身,鄭宗龍覺得很驚艷,除了本館建物是少見的馬蹄形,也是台北少數維持原貌的日治時期公設市場;現在蛻變成文化基地,裡面盡是文青咖啡店、蛋糕店等潮店,和他小時候的市場印象截然不同,但這種新舊交融的別緻,提供他創作時一些美好的想像。
• 雲門劇場:
庇護雲門人的大樹
雲門劇場位於淡水高爾夫球場與滬尾砲台之間,遠眺觀音山和淡水河出海口,園區內有大片草原和蔥鬱樹木的綠色地景,早已經是淡水知名的觀光景點,每天迎來許多遊客到此一遊,或在假日來場草地野餐。園內200多株樹木造景都出自林懷民親手栽植,包括一棵從舊雲門搬過來的菩提樹,還有一棵百歲大茄苳覆蓋由電台舊宿舍改建的「大樹書房」。其中有株梅樹,是林懷民母親在八里排練場旁種下的小梅樹苗,陪伴舞者度過數千個練舞日;八里舞場大火,這株梅樹雖被波及,仍展現強韌的生命力,移植到這裡後,每年持續綻放粉嫩的花朵,給雲門人帶來無比的安慰和希望。
雲門劇場建築在坡地最高處,從坡底向上看,劇場像大樹一樣依地貌長出,並且和周邊的樹木綠景融合,一點兒都不突兀。
最大的劇場可以容納400多席座位,圓環形建物主體鋪設大片玻璃窗,把四周綠景盡收眼底,帶給觀眾在大自然下欣賞演出的新鮮體驗。劇場外擺設已故雕塑家朱銘的《白彩人間系列》雕塑,這些描繪人間生活的雕像群把劇場襯托得熱鬧活潑。建物裡面還有雲門藝廊,平常展出包括1992年羅曼菲等舞者在八里排練場的第一場表演、2008年排練場火災後的全體大合照,以及2013年池上田間公演《薪傳》篇章之一〈渡海〉的影像。鄭宗龍常到藝廊提醒自己,這裡每一張照片的瞬間都曾經發生過,他相信未來還有更多美好的瞬間會持續發生。
園區的蓮花池,池中有座羅曼菲的青銅雕像,是雲門人特殊的紀念。
一片浮雲,承載50年的美好
2015年4月正式啟用的雲門劇場,並不是雲門舞集的第一個家,在此之前,觀音山下的八里烏山頭,雲門把鐵皮屋廠房當排練場。2008年,八里舞場發生嚴重火災燒得精光,雲門和新北市政府合作,由雲門自行籌募經費,市府提供1.5公頃的中央廣播電台舊址,讓其興建雲門劇場並自行營運,待一定年限後土地和建物再歸還政府。雲門獲得來自海內外4,155筆共新台幣6.6億元的捐款,打造第一座由民間捐款建造的劇院。雲門把這些捐款人,具名的或匿名的,仿效台灣廟宇把捐款者刻在牆上的傳統,全部刻在台灣老檜木上並鑲嵌在劇場入口,表達雲門的謝忱。
「在園區大草坪旁的小坡上,有一個八里火災倖存的鐵皮貨櫃,穿進貨櫃向前遠眺,可以看見淡水河對岸的觀音山,山下的八里是孕育雲門16年的舊址。」鄭宗龍有時會走到這裡整理思緒,遙想當年林懷民如何帶領團員走過這條漫漫長路。而每次回想那段在冬寒夏熱的鐵皮屋裡排練時的艱辛歷程,總會激勵他還想為雲門做些什麼。
離開被火煉的貨櫃,順著坡地小路走到接近園區入口處,有座土地公小廟,逢年過節,鄭宗龍會帶著員工來此虔誠祭拜,感謝土地公鎮守這片土地的安寧。而對面的星巴克咖啡廳前面有座蓮花池,池裡的蓮花有時候是舞台上必要的道具。池中豎立著雲門第一代舞者、亦是雲門2創團藝術總監羅曼菲舞蹈時的青銅雕像,紀念她曾經栽培許多雲門人。
鄭宗龍2002年自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畢業後加入雲門舞集,之後隨團全球巡演無數次;這裡,曾經是他準備出發的基地;而今,他已經準備好接軌國際,讓雲門劇場不僅是華人的,也會是世界的藝術中心。「雲門吸收各種人才,打造過許多的美好,就像天上的雲,吸汲周邊水氣,然後不斷地膨脹、變化自己的形狀,直到水氣足夠了,就化成雨水滋潤大地;雲門這朵大雲飄揚四海,把創作化成感動的雨水滋潤大家的心靈。」這是鄭宗龍對屹立50年的雲門所下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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