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首例環境信託的「自然谷環境信託基地」,圖中人物為地主之一的吳杰峯。
自然是人類生存的舞台,環境永續,人類也能從中受益。在經濟開發加速的當代,不少人反向而行,投入保育工作。其中,確保能長期運作的「環境公益信託」,是人與土地締結的最美信約。
電影《波特小姐:彼得兔的誕生》,講述以「彼得兔」享譽全球的英國插畫家碧雅翠絲‧波特的生平。因創作題材由自然取材,促使她晚年積極投身環保運動,離世前,她以豐厚的版稅收入購入4,000畝的湖區土地,並將這片土地交由信託,確保純淨的環境能永續存在。
不求個人利益,而為長久共好。有人開始效法碧雅翠絲‧波特的行誼。
有水源處有生機
位於新北石門的「阿里磅生態農場」,正往環境信託的路上。10.3公頃的基地,座擁八處水塘,在靠近端午的盛夏拜訪,習習涼風從水面吹來,令人暑氣全消。
我們循著管理人黃啟翔的腳步踏上農場中的茸綠步道,「這是苔蘚,不是藻類,不會濕滑哦。」他說。農場目前委由隸屬「台灣環境資訊協會」底下的「環境信託中心」運營,有四位工作人員長期駐點,擔任組長的黃啟翔是其中之一。
由於地理環境結合了低海拔森林與池塘型溼地,蒼翠的樹林加上濕潤的水氣,除了讓這裡的溫度比外頭足足低了三、四度,同時還有著不亞於熱帶雨林與珊瑚礁生態系的豐富生物相。
林間震耳欲聾的鼓譟蟲鳴可以佐證。眼前鳳蝶、大白斑蝶撲翅而飛;行進時,我們甚至得小心腳下四處跳動、剛從蝌蚪「變態」完成的黑眶蟾蜍。水塘旁,豆娘、蜻蜓翩翩飛舞;水面棲息著罕見的紅娘華,還有俗稱「台灣企鵝」的夜鷺;腳下鬆軟的土堆,是鼬獾挖掘蚯蚓進食的痕跡;至於山壁上的洞穴,是穿山甲的棲身之所。
定存在大自然
農場中沒有過多的人為硬體,亦沒有農耕種作,可說是一處野生動植物的「五星級飯店」,這樣的環境,得之不易。黃啟翔說,為了維護步道上苔蘚的生長狀況,團隊定期用吹葉機吹去落葉。每隔一陣子,他們還得適度去除田壁上的雜草、水面上會遮蔽掉大量光線的浮萍,以及會在湖底著根的禾本科植物與水底的淤泥。
近年由於夏日颱風較少,團隊另外導入來自水圳的水源。倘若不如此細作,很快地,水塘會逐步淤積,隨著自然的演替陸化成為森林,對於仰賴水源,且棲地日益破碎的濕地生物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損失。
而這樣以自然為主體的信念,也是20多年前,地主在購地時便懷抱的想法。彼時,這片土地並非如此樣貌,前身曾是一片茶園,更早以前則規劃作私人招待所。
出於珍惜大地、想為後代留下自然資產的信念,1990年代,發起人王德昌提出「定存大自然」的口號,號召到60戶喜愛自然的家庭響應,加上一名慈善家的支持,最終以一億元的資金購入。
經過地主一群人的辛勤整理,原本平坦甚至可以遠眺大海的平地,如今生機盎然。也為了確保這樣的環境能長久維持,去(2022)年開始,基地委由環境信託中心經營,地主均希望能克服行政上的難關,最終交由信託,好將這樣的環境永久留存。
環境信託的典範與價值
涼風吹拂的樹蔭下,我們和黃啟翔聊起台灣與國際上各種環境信託案例。環境信託屬於公益信託的其中一種,目前最為普及的,當屬機制的發源國英國。
其中最代表性的組織「國民信託」,即是當年碧雅翠絲‧波特與之簽約的受託機構,國民信託亦以發起「海神事業」而聞名,以眾志成城的群募方式,購入許多景緻優美且具生態保育價值的海岸線,總長已超過1,500公里。
距台灣較近的日本,在1990年,因宮崎駿電影《龍貓》的加持,在土地開發商的步步迫近下,喚起一群埼玉縣居民的自覺,成立「龍貓的故鄉基金會」,他們以集資的方式,搶先財團一步,購得位於東京鄰近、《龍貓》靈感來源的狹山丘陵。
推動環境保育、永續、教育的方式相當多元。時有可聞,大地主在自有土地上從事環境保育工作;或者慷慨捐出部分地產,給具專業的環保組織。
也有企業家藉由成立私人基金會,自行購地投入環境友善相關事業。如企業家郭台銘在高雄杉林成立佔地55公頃的永齡農場,是目前台灣最大的有機農場;或者華碩電腦董事長施崇棠成立觀樹基金會,購入苗栗頭份的七公頃土地,預備作為環境教育的基地。
這些作法,目的殊途同歸,「環境信託並不是唯一一條路,有時反而更麻煩。」黃啟翔直言不諱地說。但考量到人會過世,組織也有解散、破產的可能,為了確保委託人與受託單位不在後也能長久持續,信託機制確實有其必要性。
土地一旦交由信託,會加入第三方單位的審查與稽核,實務上有其麻煩,「但環境信託確實是環保工作的標竿。」黃啟翔認為。只要土地交由信託,地主(委託人)與受託單位訂下契約,契約的內容便由事業主管機關審核與監督,再也無法毀約,亦無法收回。即使委託人變故,或者受託單位消失,都無法終止。如此一來,確保了合約內容永久持續的可能。
台灣環境信託首例
受限於事業主管機關的權責未明,以及必須徵收高額的賦稅,總總因素,台灣環境信託案例至今仍寥寥可數。位於新竹芎林南何山谷地中、同樣交由環境信託中心營運的「自然谷環境信託基地」,是首開先例的先驅,也是目前的唯一一例。
由三名荒野保護協會終身志工共同持有的自然谷基地,彼時合資購地的初衷,純粹因著大夥兒都喜愛山林,希望能找到一處地方,未來退休後能一同生活。
2008年的金融海嘯,是重要的轉捩點。迫於經濟壓力,原本協定好的六名夥伴,離去了一半,這時,地主之一的吳杰峯,因緣際會接觸到環境信託的理念,產生了共鳴。
「光是金融海嘯,都可以讓原本認同環境保育的人陸續離開,更何況傳給後代,變數豈不更大?」吳杰峯認為。這樣的想法,也得到另外兩位地主吳語喬、劉秀美的支持。2011年,他們同意將購得的1.3公頃土地交由信託,起初先交由荒野保護協會,2014年後改由環境信託中心管理。
信託後的基地必須仰賴大量人力管理維護。圖為自然谷基地的管理團隊。
師法自然之地
「我們在找地,但總覺得,地也在等它的主人。」吳杰峯回憶起當年一行人從東岸開始尋找基地的過程。位於鹿寮坑的這片土地,有著所有生物仰賴的水源優勢,也鄰近三名夥伴原本生活所在的新竹,加上村長對於環境保育的支持,最終雀屏中選。
在通向基地的岔路口,有標誌性的芒果樹、荔枝樹、樟樹與錫蘭橄欖等四棵大樹拔地而起,樹齡最輕者的,都已近百,其中被吳杰峯尊稱為「芒果奶奶」的芒果樹,更超過了200歲。
谷地的前身曾是茶園、果園,據吳杰峯口述,購入初期,土地荒廢多時,滿布大片的芒草與藤蔓。他們花費了大把力氣,移除強勢物種,也為了加速演替的過程,地主之一的吳語喬,沿著小徑種下了上千株樹苗。
大學就是登山社,從年輕就嚮往住在森林中的吳杰峯,如今就居住在信託地旁的木屋中。曾是竹科工程師的他,現在則是從事環境教育的攀樹師,每日近身觀察森林變化,他向我們分享森林演替的種種觀察。
遮掉大部分陽光的芒草、小花蔓澤蘭被移除以後,生長快速的先驅植物如白匏子、野桐、鵝掌柴、九節木快速補上;接下來,耐陰的蕨類,以及長壽但生長較緩慢的楠木、灰木、土肉桂等植物緩緩跟進。「到第三年,我們已經不需要再種樹了,種子都藏在土地裡,環境對了,會自己長出來。」吳杰峯說。
自然與人文和諧交融
我們跟隨著管理團隊一步步踏入人煙罕至的基地深處。透過環境信託中心專案執行楊家豪的解說,我們認識了隨處可見、托葉猶如蓮座一般奇特的觀音座蓮,以及高挺超過成人的台灣桫欏,這些蕨類茂盛的模樣,可見此處水氣豐沛。至於尋常的姑婆芋,則是台北樹蛙、攀木蜥蜴、黃口攀蜥等兩棲類重要的休憩地,也是鳥類如竹雞用以躲避猛禽的最佳遮蔽。
說來基地範圍不過棒球場大,「但光是這樣的面積,就已經觀察到超過40種以上的台灣特有種,保育類物種更不在少數。」環境信託中心組長郭蕙芳不無自豪地說。
然而,不只有生物,乍看原始的地景中,也不乏人為施作的痕跡。由於這裡的礫岩質地鬆軟、容易崩塌,團隊取山下菇農廢棄不用的段木作為護坡材料;另外一處險坡,山腳石頭磊磊堆疊,這是團隊、志工與當地耆老合作的結果。這一工程,取經自當地客家聚落常見的砌石工法「石駁坎」,石材就地取得,每一塊大石都至少與5~7塊石頭相接,穩當又融入環境。
郭蕙芳更邀請我們一路嗅聞或品嚐路上的植物。有與芭樂同樣微澀氣味的土芭樂葉,以及散發著淡淡小黃瓜香氣的台灣油點草……這些令都市人耳目一新的五感體驗,還常鑲嵌著在地文化保存的深意。
如氣味濃烈的魚腥草,是當地的客家居民取來曬乾後,與雞湯共煮的常見食材;另一海金沙,煮開加入少量砂糖,有著近似冬瓜茶的宜人風味,因為具有清熱解毒的功效,是中藥材之一,當地農友常在噴灑農藥後,取海金沙來飲用。
妥當管理的環境,除了為生物留下一條活路,同時也保留下居民歷代累積的生活智慧與文化的群體記憶。讓人與自然能和諧共存於一處,環境信託所追求的,莫過於此吧。
更多照片請至《與自然締約 環境信託,留一片里山給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