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林信(右)年初開始和洪國展(左)搭檔練習,為出賽立陶宛做準備。
在黑暗中邁開步伐,仔細聆聽耳邊同伴的指示:「12點鐘方向有障礙物。」此時,腳步一刻仍不能停歇,因為距離終點線很接近了,儘管地上的石磚很難踩,也無法阻止往前奔跑的拚勁。
披著台灣國旗跨過終點線,台灣視障選手洪國展與陪跑員周林信及楊鍾鼎於立陶宛當地時間9月10日,以4小時30分的成績完成立陶宛馬拉松(Rimi Vilnius Marathon)賽事,這是他馬拉松生涯的第五場國際比賽,也是為台灣而跑的第五個國際全程馬拉松賽事。
為台灣跑出國際舞台
「創造成績是一定會希望的,但最重要的是外交層面的意義。」2015年開始投入馬拉松世界的洪國展,從小就熱愛運動,游泳、跳遠、盲人門球、鉛球和鐵人三項通通難不倒他,過去也曾以百米短跑選手的身分參加身障全運會,對他來說運動是唸書之餘的紓壓管道,但如今則多了一層不同的意義。
因為罹患白內障,洪國展十歲起便失去視力,被上帝關上一扇窗的他,不曾因為這項限制而停止探索世界的腳步,從小愛唸書,升學歷程中成績始終保持得相當好,更取得教育部公費留學的資格前往美國攻讀法律碩士學位,即使最後因學校環境限制等因素選擇回台,他仍沒有氣餒,回國沒多久便投入國考,最終考取公務員資格。
對於人生路上的阻礙,他始終告訴自己「快樂是一天,不快樂也是一天」,積極地面對難關、尋求解方,不論是哪種情緒都要勇敢走下去。這樣的想法,也讓他看待台灣的國際處境時有不同的想法。「台灣在國際上的處境,和我們視障者的處境很像,」洪國展說,如果處於相對弱勢,卻不願意走出去讓外界看見自身的需求,那也沒有人會知道需要提供什麼樣的幫助。
因此,他決定用自己的力量,幫助台灣站上國際舞台。2017年,當時洪國展準備參加人生首場國外馬拉松賽事──日本金澤馬拉松時,決定將「讓世界看見台灣」的想法與比賽結合。為此,他向外交部尋求協助。2016年10月,外交部收到一封來自視障朋友的信,表示他將前往日本參加金澤馬拉松比賽,希望能贈與他一面國旗,向全世界發聲,而落筆人就是洪國展。
就此,他從時任外交部非政府組織國際事務會執行長周麟手中接下的台灣國旗,成為他每場海外馬拉松的必備品之一,不論是2016年參與的日本金澤馬拉松、2017年澳洲黃金海岸馬拉松、2018年美國波士頓馬拉松、2019年英國倫敦馬拉松,或是此次立陶宛馬拉松,都能看到洪國展與陪跑員一起拉著台灣國旗跨越終點線的畫面。
為維持練習量,周坤芳(左)和侯美花常常一下班就到台灣大學操場練跑。
感謝立陶宛友誼疫苗
視障朋友多數時間需要借助導盲犬、白手杖,或是旁人的協助,才有辦法行動,而參加馬拉松的視障跑者身旁也都會有一位陪跑員,透過陪跑繩牽引跑者。另外,根據賽事類型不同,繩子長度也有所差別,以馬拉松為例,因為跑步速度相較緩慢,故多半會使用約40至45公分長的童軍繩,作為視障者與陪跑員的溝通橋梁。
一位合格陪跑員是視障跑者的雙眼、幫手,更是「超級保母」,除了要口述上下坡、地形等路況;人多時,須出聲告知其他選手有視障跑者通過;還要幫助跑者拿取物資、協助穿越人群;對一般馬拉松跑者來說,可以自行完成的配速也需仰賴他。
但有些限制,無法單靠陪跑員的幫助來克服,洪國展此次在立陶宛遇上的石磚路設計便是其中一個。這些鋪在地上的石頭,對明眼者來說或許是古色古香的裝飾,對視障者而言卻是「地雷路段」,每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倒受傷,洪國展更表示,雖然賽前有針對困難路段進行訓練,但石磚路仍是這次阻礙他發揮的限制之一。
不過,儘管這場比賽被他認為是跑過的國際賽事中路況最為艱困的,但洪國展仍是卯足全力邁開步伐,朝終點邁進,因為這次參賽的最主要原因,是為了感謝立陶宛於新冠疫情爆發時,成為第一個捐贈疫苗予台灣的歐洲國家,洪國展說:「實際和當地人民互動、參加比賽,是我對他們(立陶宛)表達感謝的方式。」
而立陶宛也帶給他滿滿的感動。從落地開始便有許多立陶宛民眾主動與洪國展一行人搭話,他表示,除了親切地打招呼,每個人都向他們表達支持台灣的心意,讓他確信自己選擇參加立陶宛馬拉松是正確的決定,更高興能親自體會到立陶宛對於台灣的友善與關心。
比賽當天,與上千選手同時出發的洪國展與陪跑員,還表示不時能從觀賽人群中聽到高喊洪國展姓名為其加油的聲音,讓他們又驚又喜,洪國展說:「立陶宛馬拉松是我感受最為友善的一次國際比賽。」
黑暗世界的另一道光
之於馬拉松好手,國際六大馬拉松賽事(下稱「六大馬」)是一個里程碑,也是一個自我挑戰的目標之一。2018年,洪國展成為全台首位完成波士頓馬拉松視障選手的新聞鼓舞了許多人,這其中包含了周坤芳,甚至成為激勵他完成六大馬的契機點。
因為遺傳性基因後天失明的周坤芳,從30歲起初的失意,到32歲決定職涯重建,他的重生之路走得有些顛簸,但最終仍順利改變職涯軌道,成為一位按摩師,也因此踏入慢跑世界,更在路跑團認識到現在陪伴身旁的伴侶兼陪跑員──侯美花。
最初接觸到慢跑這項運動的周坤芳,曾經是位追求佳績的跑者,為了尋求更好的秒數,需要加強練習,因而必須尋找速度、步幅和步伐類似的陪跑員,進而逐步加強整體速度。
不過,與侯美花交往後,周坤芳跑馬拉松的目標逐漸轉變成健康、紓壓導向,過往需要根據賽事調整陪跑員的習慣改為固定與對方出賽。
既然要一起出賽,那彼此便要調整跑步習慣,周坤芳表示,因為女生的步幅小、步頻快,作為男性的他需要隨對方的狀態調整跑步方式,才能讓兩人跑步時的步伐能夠更一致。
練習時,常常是周坤芳開始邁出第一步,侯美花隨著對方的步伐,先是單腳顛幾下,將跨腳的順序調整至與他相反後,變成兩人手臂和腳步都相對的狀態。而這段過程,他們之間沒有說一句話,大約兩三步內,雙方跑步的姿態就已如同照鏡子一般對稱。
一條陪跑繩牽起個性截然不同的兩人,也帶領著他們走向國際舞台。受到洪國展完賽波士頓馬拉松的刺激,行動派的周坤芳提議:「我們也來試試看跑六大馬吧。」侯美花沒多想,便答應一起展開這趟挑戰之旅。
陪跑繩對視障跑者與陪跑員來說是重要的溝通管道。
六大馬挑戰之旅
他們的第一個挑戰是2019年的柏林馬拉松。不過,這場比賽的參賽資格其實是經過一番波折才確定,當時距離比賽只差兩個月,讓兩人被迫加快原先十月芝加哥馬拉松的練習步調。
幸好,侯美花全馬的經驗相對周坤芳充足,讓過去只跑過十公里的他能在兩個月內迅速適應全馬距離,周坤芳直言:「那時候沒想過自己會跑全馬。」
前往國際舞台讓兩人都相當興奮,但他們也另外還面對到了一般人常說的磨合問題。「很多人說自由行是男女朋友的殺手,」周坤芳這麼說,是因為光是飯店選擇就曾讓他們在異國街頭爭論不休,「但沒有殺掉我們。」他認為原因就在侯美花的個性,並說:「如果沒有她的包容,說不定跑完柏林就要分手了。」
兩人最終以四小時57分的成績完成柏林馬拉松,接著是同年十月舉辦的芝加哥馬拉松,及十一月的紐約馬拉松等三項賽事。
經歷疫情爆發,讓參賽的步伐稍稍慢下來,但也沒有停歇太久,他們在2021年前往英國完成倫敦馬拉松賽事;2022年接續完成原定2020年參加的波士頓馬拉松;最後一站日本東京馬拉松,於2023年3月完成。從主辦單位手上接下象徵六大賽事的「甜甜圈獎牌」,周坤芳成為全台首位完成六大馬視障跑者的紀錄。
在失去視力前,從沒想過自己會跑步,甚至還完成每位馬拉松跑者都夢想參加的六大馬。曾有人問過周坤芳,跑步有什麼意義嗎?他說:「我不知道,但跑步就是比較開心,而且也變成我不可或缺的東西了。」
在常人眼裡的視障者處處需要協助,但在馬拉松比賽裡面,他們卻是無所不能,跨出的每一步都象徵著他們追尋夢想的旺盛生命力;如同台灣儘管身處艱困的國際處境中,仍是積極參與各項事務,只為讓世界能更了解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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