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燦煌所收藏的雕著八槳船與越南神話人物「貉龍君」的木刻版畫(左)、急就章(右上)、阮氏王朝的將軍官帽(右下)。
自1990年代,台灣政府推出「南向」與「新南向」政策,東協十國成為台灣人一圓創業夢的新天地。與此同時,台灣開放東南亞移工來台,以及愈來愈多的外籍配偶。在人數扶搖直上的新住民裡頭,越南,是蔚為可觀的一支。
出於工作、留學、婚嫁等現實考量,人們離開各自的舒適圈,以各自的機緣到異鄉尋求更好的生活,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寬闊的胸襟,看見了異鄉的美好,也以各自的機緣與擅長,譜寫下一段獨一無二的燦爛時光。
你的南向
年紀才30初頭,沒有厭世代的徬徨或消極,個性落落大方。說不上傲人的學歷或者家世,卻擔任越南上市櫃纖維大廠的主管,除了管理數十名員工以外,還是近千名員工裡唯一的台籍幹部──許元瑜,這樣特別的台灣女生,如何走出自己的一片天?
開創小眾人生的藍海
桃園某處的民宅,樸實空間裡的重點裝飾,是數不清的越南聖旨、檄文。趁著她短暫休假回台,我們特地前往拜訪,大桌前,許元瑜及她的父親許燦煌團團圍坐。女兒會到越南工作,源頭正是由許燦煌開啟,他信手沏起暖熱的台灣紅玉,茶香裡談起了自己別開生面的一套教育經。
作為「舊南向」的代表,許燦煌曾在1992年赴越經商,待上十年,因為想陪伴小孩成長,毅然放下經營有成的生意回台灣。想法獨樹一格的他總認為:「有人做的事,就不需自己再去做了吧。」教育、孩子的未來亦如是,他鼓勵孩子走小眾的路。因此,在許元瑜進元智大學就讀時,他就循循善誘,建議女兒學習冷門的越南語作為第二外語,每逢暑假,也刻意安排女兒到越南朋友的老家長住。
「爸爸問每年回老家探親的越南朋友:『老家是磚屋還是稻草屋?』對方回答:『磚屋。』他就說:『那可以了,帶我女兒一起去吧。』」許元瑜活靈活現地補上了這段的細節。
這樣的教育方針,自然影響了下一代。甘願與越南結下不解之緣的許元瑜,在畢業後就優先鎖定東南亞就業市場,她的首選是越南,但因為新鮮人求職不易,只好先繞了遠路,先到泰國台商「和慶電子」,以財金的專業參與公司轉型上市櫃公司的財會制度重建。完成階段性任務後,跳槽到越南日商,從對內的金融會計轉做市場開發,累積下相當的實力,接著才透過當地台商的引薦,來到上市櫃的越商「世紀纖維」。
作為業務經理的她,負責掌控整間公司業績,空降前,老闆特地趁著到台洽公之機與她的父母見面。在許家父女的解釋下,我們才理解到,越南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重視家庭與人倫,講求禮數與人情,這樣的態度,從這樁小事裡就流露一二。
長期與越南人共事,開會講越文、批越文公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基本,久而久之,許元瑜也歸納出一套管理心法,「越南人自尊心高,講『裡子』的同時,也要顧『面子』。」作為主管,倘若能力不足,公開對下屬發難,難以服人,管理上反倒更加不易,「但反過來說,越南人會願意去尊敬、崇拜比他們更有能力的對象。如果你有能力,當面責難他,雖然顏面掃地,但他服你,最後仍是會聽。」
這段話呼應了許多越南台商的觀察。他們多說,越南人性格強悍,自尊心高,英雄主義色彩濃厚。帶領著越南人走出法國人殖民的胡志明,以及歷史上兩次擊退蒙古大軍的陳興道將軍,都是讓越南人擁戴至今的民族英雄——觀光客若到胡志明市,還能見到兩人的紀念雕像。
從台商到文物收藏家
因為理解越南人的民族性,所以才能馭人有道,但能提高格局,從歷史源流理解越南文化的許燦煌,更是罕有。談話暫告一段落,離開客廳,我們跟著許燦煌的腳步拾級上樓。走在猶如展館、掛滿字畫的廊道,最後通往頂樓的小別室,牆上高懸著「許燦煌文庫」五字。
許燦煌的另一身分,是越南古文物藏家,投身收藏近30年的他,擁有的皇朝詔書、奏摺、公文、古書、官帽、官印,數量超過3,000件,如此豐厚的藏品,遠超過許多國際學術單位。而這批海外遺珍,除了吸引到不少學者慕名造訪,以此做為研究素材;對越南人而言,所召喚出的民族記憶與歷史掌故,文化價值難以計數,甚至讓特地來訪的BBC越籍記者當場掉淚,「連我也陪著他掉淚。」許燦煌心有戚戚地說。
從一名向「錢」看的商人到以蒐羅越南文物為生命志業的藏家,故事要從他赴越經商開始。1985年,越南走向改革開放,對外資招手,當年在台灣生意失敗的許燦煌在朋友的邀請下,帶著2,000元美金隻身赴越,尋找翻身的機會。
有一回,許燦煌與朋友騎著摩托車來到越戰遺址、古芝地道觀光,見識到身段柔軟又堅毅的越南人,居然能一面在狹窄陰暗的地道裡生活,一面打游擊戰,腦筋動得飛快的他瞬間融會貫通,運用在經商手法上。是故,他不像多數台商擇定特定的工業區開工廠,反倒化整為零,利用越南人的人脈,在各地百貨賣場經營日系化妝品專櫃生意。
乘著發展的浪潮,生意日趨穩定,許燦煌平時四處巡查,因為離鄉背井,讓他興起了想讀點中文字的念頭,「1995年,我在西貢(胡志明市舊稱)的阮氏明開路上的舊書店,用2萬越盾(約新台幣50元)買下了《秘傳萬法歸宗》。」人事時地物,他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越南古代官方使用漢字,到法國殖民時期才一舉改用以羅馬字,這樣的巧合,反倒讓台灣人具備著如今越南人已罕有、能閱讀越南古籍文獻的能力。──只不過,看著舊書攤裡的古書,當時對越南歷史沒有太多認識的他,心裡盤算著是,即便不看了,這些古書可以帶回台灣轉手高價賣出。彼時台灣的光華商場,同一本《秘傳萬法歸宗》,可以賣到3,000元的高價。
因為出手闊綽,許燦煌很快地在書商之間引起騷動,同行紛紛相互引介。雖說,彼時的越南文物遠遠不及中國文物的炙手可熱,而他對文物的真偽、價值也難免抱持著懷疑,但上頭的中文,以及文字上透漏出的文化底蘊,卻引發了他的悸動。
看著他對文史日趨著迷,許燦煌當時的房東阮福輝光(Nguyễn Phú Huy Quang),才借了他兩本書:越南國寶級文學經典《金雲翹傳》,以及講述越南文史的《越南史略》。翻著《越南史略》,阮福輝光說起了家世出身──原來這個每天與許燦煌打法式撞球,窩在院子裡吃牛雜爐、魚頭爐,配啤酒可樂的好哥兒們,竟是越南末代阮氏皇朝的後代,他的曾祖父,就是曾短暫旅台的獨立運動家疆㭽。知悉這樣的巧合,許燦煌瞬間啞口無語,恍若命運的牽引,推著他堂而皇之踏入了越南歷史的大門。
許元瑜與許燦煌各自的新、舊南向奇遇,為台越交流寫下燦亮的一頁。
古文物裡的越南靈魂
古物愈收愈多,好奇愈多,每有空檔回台,許燦煌就窩在圖書館裡的善本室查找資料、閱讀文獻。再隨著資料的旁徵博引,歷史田野鋪陳蔓衍,而回頭比對自己的收藏,卻引發了更多的疑點,「就像填了一個坑,又再挖了另一個坑。」如今的他,信手就能拈來越南歷代國號、皇帝年號,也知曉了每張聖旨上年號、朱泥、落款、用字、紙張、圖騰的細節講究。
而在狹長越南土地東奔北跑的當年,他一路從舊書攤、跳蚤市場找到鄉間民家,不少文物入手的過程,可比鄉野奇譚的離奇。他曾經從峴港鄰近的村莊裡、農婦菜刀下搶救到,被當作砧板使用,用來印製紙錢的木刻雕版,文物的歷史推測已超過400年以上,上頭刻印著,是被視為越南人祖先,有著鳳頭龍尾的「貉龍君」。他也曾在中越平定省西山縣,向民家買下從田中挖掘到,1797年因西山朝與阮氏皇朝短兵相接,西山朝將領為了調兵遣將臨時刻印的銅製「急就章」。
一件件文物史料,無不載記、封存著越南歷史的顛沛,更留下歷史裡難以抹去的遺憾。動盪時代的政權更迭、語言文字的隔閡,加上多年的經濟掛帥,輕忽了文資保存,倘若不是許燦煌搶快留存,這些對於越南人具有共同記憶的重要資產,將會佚失得更快。
到頭來,許燦煌一件文物都捨不得賣,像是一種時代命定的託付,「這些東西裡面,有越南的靈魂。」許燦煌說。他說,在氣候炎熱的越南,當年的他常是一身短褲、趿著拖鞋,隨機與三輪車伕、農民攀談,身上除了備著查找資料的萬年曆等工具書,也不忘攜帶與人搏交情的香菸、進口洗面乳。有時雨下大了,泥土地泥濘,他索性把鞋子脫下直接腳踩大地,接地氣如斯,他像是踩在田野的歷史學家,緊緊貼伏著越南的心跳聲。
她的北漂
一向關心東南亞議題的媒體工作者廖雲章,在移工畫展或移工文學獎等場合,常身著一襲水藍色的「奧黛」(Ao Dai,越南國服)。這襲繪有醫護人員圖案的打歌服,來自越南畫家陳氏桃(Trần Thị Đào)的手筆與餽贈。
當台灣人南向尋找創業的新天地,也有一批人從越南北漂到台灣,來自德勒(Đắk Lắk)的陳氏桃是其中之一。12年的旅台歲月,改變了她的人生。這回,《光華》採訪團隊來到了胡志明市第六郡,與她見上一面,對台灣不無念想的陳氏桃,見到捎來故舊問候的我們,臉上滿是笑意。
從看護到畫家
曾經到胡志明人文大學遊學的廖雲章,將三個月當中所遇的越南姊妹寫成了《流浪西貢一百天》,她們格外溫柔,也格外堅毅,重視家庭的她們,為了庇蔭所愛,總是竭盡所能──這樣的寫照,與阿桃如出一轍。
透過簡單易懂的中文,阿桃娓娓道來身世:父母逝世得早,家裡八個兄弟姊妹,食指浩繁,讓她早早放棄了升學,開始工作養家。到台灣以前,因為老家在盛產咖啡的德勒,她曾是經營得有聲有色的咖啡盤商,卻因周轉不靈而破產,賣掉了三幢房子,仍欠了一屁股債,走投無路時,因緣際會從電視上得知了台灣的工作機會。
為了還債,她咬牙把三名小孩托給姊姊照顧,先生也到外地工作,一家人散居各地。2002年來到台灣,本來就擁有醫護專業的她,成為了一名看護工。「很苦,但我也很努力,很忍耐。」阿桃說。看護的工作不分晝夜,都得在長輩身邊隨侍在側,假期少,也沒有太多餘裕可遊玩交際,加上中文有限,長輩又多用台語,難以溝通之餘,更讓她備感思鄉,但為了生活,只能咬牙吞忍。
就在這時,她從朋友那拿到了越文版本的《四方報》,一解相思之餘,發現上面的徵文、徵圖的消息,從小就喜歡畫畫的阿桃,嘗試把心情寄寓於畫筆,寄給《四方報》後居然獲選刊出,讓她大受鼓舞。此後,只要工作暇餘,她就埋首創作,「把想太多的時間拿來畫畫,心裡也覺得好一點。」
阿桃的畫作時常融合自己的醫護經驗,靈感信手拈來。
為異鄉人張開溫柔的網
移工填補了台灣的勞動缺口,但因為語言、文化、生活習慣的不同,他們與多數的台灣人沒有太多的深交。但台灣活躍的公民力量,讓一批人願意主動關注到這些少數族群,為他們成立NGO,或媒合、提供資源,讓離鄉背井的移工有了一張可以撐托的網。
阿桃的堅忍與樂觀,讓她得到了翻轉的機會。因為《四方報》的鼓勵,創作不輟的她開始成為各大繪畫比賽的常勝軍,也在台灣到處參展。某一次的場合,她與《四方報》創辦人張正、廖雲章夫婦碰了面,「他們對待我就像家人一樣的溫柔。」阿桃深受感動。隨著參展、獲獎的畫作愈來愈多,「移工畫家」之名不脛而走,當時還在競選的總統蔡英文甚至希望求見,而彰化一名藥師陳錫鍠看到了她的新聞,甚至主動聯繫,表示願意資助她專業畫材。
「這個時候,我才決定要把小孩也送到台灣念書。」台灣人的善意,讓阿桃滿是感謝。雖然受限於台灣就業服務法,工作期滿12年的她必須離開台灣,但在她安排之下,三名小孩都赴台留學,與台灣「再續前緣」。回到越南後,她一面繼續從事醫護工作,一面仍創作不懈,終於躋身越南藝術協會的成員,也取得了越南政府頒發的藝術家資格。
而阿桃的大女兒從東海大學畢業後,運用留台經驗及越南的發展前景,在胡志明市成立了留學觀光顧問公司。採訪此時,經濟已大大改善的阿桃順勢成為講師,分享過去在台灣的工作心得。
我們訪談所在之處,對外的辦公室即是阿桃女兒公司的辦公室,後方的會客室,大型畫作環繞,畫作上,有阿桃寄予對台灣念想的台灣風光、呼應她工作的醫療題材。個性直率的阿桃,屢屢將張正的肖像繪在畫布上,其中一幅各國移工共同祈福的畫作,尤其引起我們的注意,「張正做的事,很有意義;而我們(移工)到台灣工作,也祈求祝福台灣永遠和平。」阿桃的知足善良,早已從畫中溢於言表。這分外人難以想像的樂觀,讓她確實爭取到了良機,終於扭轉了人生。
非典型海歸新二代
即或移工、新住民、新二代,常讓人投射既定的想像,不過正就讀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的李如寶,是一個非典型的案例。
高挑的她,母語是中文,但越語同等流利,如同許多新二代一樣,李如寶是典型越南媽媽與台灣爸爸的組合。不同的是,因為父母在越南經商,她在越南出生長大,爸媽工作忙碌的緣故,她由胡志明市的爺爺奶奶照顧長大。平日上的是胡志明市區富美興裡的台北學校,周身都是來自台灣的同儕。
「我是跨文化家庭的小孩。」李如寶說,爸爸是傳統的台灣男性,母親的家族則來自北越,在越戰後才遷到胡志明市(南越)定居。生活在胡志明市的她,「半台半越」的血統,以及家中慣講的北越口音,都讓她深刻感受到自己作為少數的不爭事實。
這件事本來懵懵懂懂,但2014年越南爆發排華事件,台灣人受到波及,當時仍是學生的李如寶,與同學走在校外,得刻意講越語作為身分的掩護,「那個時候我才發覺,能夠把自己的身分講出來是一件重要的事。」
高中畢業以後,回到台灣就讀大學,她不像許多新住民或新二代,對於表露身分有所顧忌,「妳是越南人嗎?」「為什麼妳的中文這麼好?」面對眾多疑問,在台灣大學政治系就讀時,某次的課堂簡報,她坦蕩說明了自己的身分。她想,與其遮遮掩掩,等著被貼標籤,倒不如開誠布公,積極掌握自我詮釋的話語權。
「小時候我們都會想跟別人一樣;但長大了,反而會希望自己與別人不同,這才是妳的特色。」這樣的想法,讓她走出了新二代不一樣的格局。
為了讓台灣人認識越南,李如寶設計了以越南河粉為主題的桌遊。
點燃寧靜的社會革命
頻繁往返在兩國,沒有太多的不適應,李如寶反倒發現,台、越之間不無共通之處,好比語言的相近、儒家文化底蘊等,雙邊應該可有更多對話的機會。因此還在大學時,她就創辦了以推廣台越交流為主旨的活動企劃公司「赴憶文化Foodeast」。
我們與李如寶的再會面,是在胡志明市的富美興,由台灣人所創辦,卻主要針對越南人招生的丁善理紀念中學。受到她信念的號召,一群有志一同的新二代青年前呼後應,共同來到校園裡參訪。青年的活力與率直,切換自如的台越雙聲道,讓這裡就像他們的主場。
除卻語言優勢,李如寶更表示,來自跨文化家庭的新二代的他們,最大的特點是同理心。受到雙邊文化影響的他們,最能設身處地理解兩國文化、民情、立場與處境的不同;不過,在發揮優勢前,首要之務必須讓新二代理解並建立起對於(大多是)母親國家的認同與理解。為了投入新二代的培力,她在2023年才成立了「新二代暨東協青年發展協會」,而這也是她帶著夥伴踏上越南土地的原因。
作為行動力、使命感與熱情兼具的新世代,李如寶有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積極與自信。她表示,新二代的議題,常附屬於新住民議題之下,但隨著時間推移,年紀漸長的他們,應有足夠的實力與能力可以自行向外發聲,「我們都已經長大了。」她坦率地說著。而這也是協會的創辦宗旨,她希望為新二代整合資源,為其賦權,並提供發聲管道。
當台灣與東南亞的交流漸趨密切,新二代,最深諳台灣美好之所在,也最可以代表台灣,向外國人伸出友誼的手;而在海外,他們也有足夠的條件,能成為民間外交的代表。李如寶將自己定義為,為「兩國之間蓋橋的人」,「但我也知道,真正蓋起這座橋梁的人,一定是兩邊的青年。」她說得生氣蓬勃。她期望,台灣可以因為新二代的存在,更豐盈、更包容、更寬廣、更富同理心,而他們所做的,如同為社會點燃一場寧靜革命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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