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台灣在國際被識別的重要文化符碼。
酒與茶,同為跨文化、跨國界的流行飲料。然,比起台灣因2002年加入WTO廢除菸酒專賣制度,釀酒產業後來才跟上;作為茶產區,茶,更像是台灣人根深蒂固的依戀。
農業社會裡,路旁、廟口、涼亭裡的奉茶,現代社會便利商店裡的罐裝茶,街上的手搖飲,品牌琳琅滿目。台灣人用茶傳達情感,把茶當作年節、洽公的贈禮,對某些人來說,茶還是投資標的。
是以,隨著酒產業急起直追,從風味的探索、風土的呈現與釀造的技術等講究,從釀酒、調酒、到品酒,許多酒界人士都從茶取經,甚至兩相結合,期望從中傳遞台灣獨具的酒語言。
小至家族,大至國族,飲食勾連著歷史,貯存群體的記憶。茶,則是在台灣歷史中穿針引線的重要信物。
1869年,英國商人約翰‧陶德與大稻埕商人李春生,將「Formosa Oolong Tea」從淡水出口到紐約,開啟台茶大時代。
新竹北埔有一勤儉的茶農,將錯就錯將經小綠葉蟬咬過的白毫烏龍製成茶,獨具的蜜香卻大受歡迎,茶商爭相搶購,茶農以此回鄉宣傳,同鄉無人相信,揶揄該茶為「膨風茶」,而茶飄洋過海銷售到英國,竟受到英國女王的喜愛,賜名「東方美人」(Oriental beauty tea)。
調酒原料來源多元,更易傳遞故事。圖為綠茗堂與台酒公司聯手推出的「台灣印象」系列。
以茶為引,說台灣故事
祖父是日治時代,總督府的採購;來自地方望族的母親,出生在鶯歌市定古蹟「汪洋居」裡頭……這些遠久以前發生的故事,點點滴滴,匯集成可觀的感情基礎。對台灣始終有著難以言喻的情深,「一直想讓更多人認識台灣。」Laura說。多年前,無意邂逅坊間罕見,新竹北埔產的頂級東方美人茶,以及當年被日本人進貢給天皇享用的日月潭阿薩姆紅茶,一向喜歡喝茶,也喜歡歷史的她,靈機一動,心想,可以讓更多人藉台灣茶看見台灣,為此,她創辦了「綠茗堂」。
品牌底下的茶只有12支,但手採一心二葉的好品質,加上精品等級的設計,十多年前,還不講究茶包裝的年代,綠茗堂的亮眼形象,快速地在市場上打開了知名度。累積至今,已銷售到60幾個國家,常是外交官餽贈外賓的伴手禮,從日籍音樂家坂本龍一,到法國國會議員、WTO的官員,都收過綠茗堂的茶。
只不過,台灣人喝台灣茶,以純飲為宗,講求原味、清香、單一品種,與歐美客習慣加糖、加奶(如英式奶茶)、喝複方(如早餐茶、伯爵茶)的習慣大相逕庭,如何讓外國人認識台灣茶?因為喜歡創新,Laura借力使力,以酒開創了另條路。她與台北信義區的奢華酒店W Hotel合作,在高空31層的酒吧推出結合茶與調酒的餐點,讓調酒師現場沖茶,加入調酒,並且搭配中式餐飲,大受老外的好評,原本預計三個月、半年的短期活動,卻足足持續了三年。
這一份感動被留了下來。後來,她帶著產品前往台灣菸酒公司提案,「以前在博愛路上有著兩處辦公室的祖父,說不定就曾在這裡辦公哦?」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逝。爾後,雙方順利得到共識,推出名之為「台灣印象」的聯名茶酒調飲。嫣粉的「粉色珊瑚海」,結合日月潭紅茶、台酒的琴酒、屏東的西瓜,瑰麗的顏色如映照在海岸線的霞光,也像海中妍麗的珊瑚。或如另一款「山嵐星河」,金黃閃爍的色澤,如高山茶燦亮,風味結合了梨山高山茶、新鮮梨子與山櫻花酵母製的清酒,「每一支調酒,就是一個故事。」她說。
大調飲時代的台灣特色
此時,餐飲市場正是飲品相互混搭、調合、實驗的年代。又稱雞尾酒的調酒尤其顯著,從傳統作法:取蒸餾烈酒,混搭非酒精飲料、食材,到近來衍生以茶或果汁為基底、全無酒精性調飲Mocktail,凸顯調酒師的個人創意,也強調飲料背後的文化、歷史內涵。
在「越在地,越國際」的年代,台灣茶,成為台灣調酒師傳達地方特色的不二選擇──而這樣的加法美學,對於素來以包容、創新著稱的台灣,顯得裡應外合、毫不陌生。畢竟,與調酒近似的調飲手法,不早就嫻熟運用在街頭巷尾的手搖飲店中了嗎?
而以茶入酒,除了飲料自然而然具備「台灣性」,並呼應餐飲市場強調在地的時代潮流,飲食作家葉怡蘭在〈調飲新時代〉更提及了以茶入酒的優勢:「因先天擁有的苦味與單寧所形成的迷魅韻致,取以調飲,都能創造不遜於酒品的豐富質地與複雜層次,特別茶,因本身寬容度夠,且從綠茶青茶紅茶到產地系譜森羅龐然,更是備受青睞。」
將台灣印象融合其中的五行茶酒。
調酒師回頭尋「茶」
對於外國人,尤其歐美客來說,取徑調酒,比起直截端茶上桌,更能引發共鳴。
「世界50大酒吧」、「亞洲50大酒吧」、「米其林」的榜上常客Indulge Bistro,創辦人是被譽為「華人雞尾酒教父」的王偉勳,他談起自己從酒出發,卻涉足台茶領域的緣由。
16歲國中畢業後即入行,擔任調酒師超過30年,其中,長達10年的時間都在東京、大阪、紐約、倫敦等國際大城市工作。長年與老外共事,深刻地體會到不同族群、文化的差異,「法國人講葡萄酒,蘇格蘭人有威士忌,日本人可以說清酒,我曾經拿高粱酒來表達台灣,才發現自己對高粱的製程根本都不熟悉。」
下午,休息時段的酒吧,王偉勳信手沏起東方美人茶。時間拉到15年前返台初期,為了尋找台灣文化的象徵與差異性,他開始領著團隊在台灣六大產區走訪。走入茶園、結識茶農,甚至後來買下了險些廢耕的農田留種復育。他稱以東方美人屢屢獲獎的「茶狀元」姜肇宣、因碧螺春揚名的「三峽茶王」黃文雄,還有老字號茶館「相思李舍」的主人李威德為老師。他們教導他茶的相關知識,關乎茶的種作,茶葉的優劣、品茶與泡茶的方式等。氤氳茶香裡,當他逸興遄飛地分享著一路走來的見聞與收穫,無疑證實著他在茶領域的戮力之深。
一支調酒,一座茶園,一片風土
回歸調酒本業,王偉勳對出手的調飲要求嚴謹,他直言,製作調飲不會太困難,「酸+甜」即是所有調酒的基礎;但好的調酒,不能光只有酸、甜,材料的選用要有邏輯,還要兼具故事性、文化性,而不是討巧跟風。融合台灣茶元素,是不錯的方法,讓發源自西方的調酒,有了台灣落地生根的模樣。
但多數的茶滋味高雅縹渺,酒則風味雄渾強烈,如何能讓兩者相融,不顧此失彼?王偉勳點出,茶與酒的融合度,關乎調酒師對於這兩大領域知識的掌握能力。以Indulge Bistro名義推出的「五行茶雞尾酒」是絕佳示範,「金、木、水、火、土」五支調酒,個別暗示北中南東離島的五座茶園。
以「金」來說,採用的是有「金酒」別稱的琴酒為風味基底,再加入七里香與白桃,一來呼應包種茶特有的白花香後韻,也暗示茶園所在地──坪林漁光村的風土環境。一如他繪聲繪影地描述:「從山腰往下看,可以看到大蛇一般的河流蜿蜒,耳邊會聽到山上的廟敲鐘,茶園周遭栽種著七里花與水蜜桃。夕陽西下,曬成整片金黃。茶園周遭的風土,包括夏摘的包種、花果的香氣、黃昏的顏色、金屬撞擊的聲音,都被放到酒裡頭。」
石門產的阿里磅紅茶、仙楂、海鹽、蛋白等滋味交疊,肖似古早味紅茶、鹹蛋糕的風味,對台灣人頗有似曾相識之感。
用酒語言,介紹台灣茶
因為擔任不少酒品牌大使,常赴海外出席活動,王偉勳也常以茶酒代表台灣來作外交。因歐美人大多嫻熟Old Fashioned(經典雞尾酒)、馬丁尼、柯夢波丹等經典調酒,他順勢借力,「在介紹自己以前,必須先致敬對方的文化與經典。」好比如,他把Old Fashioned中必備,由龍膽草等藥草製成,風味厚實的苦精,以同樣具渾厚甘韻的凍頂烏龍取而代之,讓客人驚嘆詢問,為什麼Old Fashioned能如此香氣撲鼻?他再不疾不徐地介紹,這一杯「Tungting Fashioned」,桂花、龍眼的香氣來源,是來自台灣的凍頂烏龍。
「我會取類似的元素取代經典元素,或者將重要特色加以放大。」經過此番穿針引線,打開外國人對台灣的好奇,從茶酒說到台灣茶,說到茶產區,再說到風土、物產的多樣性。還能適度引台灣茶與酒類比,讓外國人心領神會,「倘若他們說,強調果香的法國波爾多紅酒很棒,我們也可以介紹,因小綠葉蟬著涎有著紅色漿果香氣的東方美人。蘇格蘭說他們有高地威士忌,我們可以介紹,產在2,000公尺以上因為結霜才有的冬片。當外國人提海島威士忌,我們也可以談產在低海拔的海濱、採重烘焙的海口茶。」如此一來,能讓外國人為台灣留下深刻的印象。
高年級釀酒師的國酒夢
以茶入酒,成為許多外籍客人在台灣流連忘返的理由。而在臨別之際,他們可以帶走哪一支作為伴手?走在作為國家大門的桃園機場,免稅商店中陳列的各類酒款中,有一支特別的存在,是由「賀木堂」推出,以高粱酒為基底的茶酒。
2010年才成立的賀木堂,在眾酒廠當中堪稱年輕,不過,品牌的四位創辦人,均是在酒業服務超過30年以上的老將,他們是:前公賣局局長鄭世津、前台灣菸酒公司總經理賴舜堂、前台灣菸酒公司董事長蔡木霖、前台灣菸酒公司總務課課長阮金賀。
賀木堂的成立,乘載著四人老驥伏櫪的壯心。擔任賀木堂董事長的蔡木霖談及,2002年時,民間釀酒倏然開放,過渡期的市場,難免亂象紛呈,甚至偶有假酒事件發生,這些社會議題成為幾位高年級釀酒師聚會時的話題,繼而催生出他們的創業想法,「台灣實行專賣制度超過百年,製酒技術都掌握在公賣局手上,開放之後,民間一窩蜂地做酒,但卻不知道如何做『好的酒』。因為在公賣局任職,我們才有機會累積技術上的實力,藉著退休後成立私人公司,也將技術帶了出來,希望為社會豎立下典範。」蔡木霖娓娓道來賀木堂成立的初心。
積極發展茶酒系列的賀木堂。
茶酒,可以是國酒
典範,代表了最高標準。以高粱酒產品為主力的賀木堂,彌補了公家單位未能完整實踐的職人夢。品牌形象,端莊大器,卻又不失活力。口味以高粱酒搭配台灣農產品為主,用以展現台灣豐富的物產與職人創意。原料的取得,不再受採購法之限,可以盡情選用上等材料,也更易於溯源品管。最關鍵的製程,從製麴、發酵、蒸餾的溫度、壓力與流速,乃至對員工的訓練與要求,各方面細節都竭盡可能地顧得圓全。
不同於更普遍的液態發酵,賀木堂的高粱,採中式白酒的傳統製程,以麴餅進行固態發酵,再逐一剔除掉不好的成分,豐富的微生物組成帶來豐富的香氣,滋味醇厚、層次紛繁,但又沒有高粱常見,因甲醇、酯類而發出的酒臭味。這一橫空出世的作品,實則上是「復刻」,「五、六○年代司令官所喝的高粱,就是這個味道。」鄭世津相當自豪地說。而賀木堂的酒,均以此為基底,發展出34種口味,其中又以代表茶酒的「最陸羽」系列最受歡迎,包含高山茶酒、烏龍茶酒、阿薩姆茶酒等。
說來,讓茶遇見酒,不是今人的創舉,「茶酒採茗釀之,自然發酵蒸餾,其漿無色,茶香自溢。」蘇軾在千年前,即有此異想天開。但茶與酒相遇的形式,隨著時代的演進,終能臻至成熟,有調酒師在吧台,運用最基本的浸漬(infuse),將適量茶葉浸泡在基酒,即成最簡易版的茶酒,但由於茶湯仍將持續氧化,必須即席飲用,不利長久保存。也有如王偉勳利用電磁攪拌器,以肖似煮塞風咖啡的方式,將茶葉萃取後過濾,成為高濃度「茶漿」,再加入其他風味,進而與酒結合。
至於成品看上去如水一般剔透澄淨的賀木堂,技術含量最高。製酒過程中的各變數經過整理與調整,利用科學儀器的輔助,將茶葉與高粱酒共同蒸餾,成為透明的茶酒,是茶還是酒,難辨彼我,撲鼻酒香中,茶香縷縷不絕,同時能確保百年不壞。
「茶酒,是最可以代表台灣的酒類。」蔡木霖認為。承繼了華人釀酒綿遠的文化內涵,與台灣的獨特物產。酒的寬容,茶的獨特,讓不同輩份、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從中取道,有志一同,各自打造出心目中,足以代表台灣的一滴入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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