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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畫並茂.自由奔放 黃鷗波彩繪寶島風采
2024-02-15

林玉山與黃鷗波是遠房舅甥,也是一生的好友,下一代林柏亭(右)、黃承志(左)也十分友好。(莊坤儒攝)

林玉山與黃鷗波是遠房舅甥,也是一生的好友,下一代林柏亭(右)、黃承志(左)也十分友好。(莊坤儒攝)
 

畫家用一雙不尋常的眼睛,觀看眼前的世界。

即使世界是荒蕪一片的沙漠,畫家仍能從中找到美的路徑。

《畫家之眼》Andrew Loomis

在相機尚未普及的年代,藝術家的眼睛就像攝像機,壯闊風景、市井生活樣態都在他們的腦中成像,然後用他們的畫筆呈現。出生嘉義的藝術家黃鷗波,一手作畫、一手寫詩,他從生活中汲取靈感,作畫題材自由奔放,人文景致、民俗采風、社會時事都凝結於畫布,他將對土地的關懷寓情於畫,留下時代記憶。

 

時空來到1920、30年代的嘉義,1926年陳澄波以作品〈嘉義街外〉入選「帝展」(帝國美術展覽會);隔年,「台展」(台灣美術展覽會)開辦,同樣出生嘉義的畫家林玉山以〈水牛〉、〈大南門〉入選首屆台展,更在第四屆台展以〈蓮池〉獲獎。此後十多年間,許多活躍於嘉義藝壇的畫家如林東令、盧雲生、黃水文、張李德和等,皆多次入選台、府展(台灣總督府美術展),《台灣日日新報》甚至給了「嘉義乃畫都」的美稱。

而1917年出生於嘉義的黃鷗波,便是在畫都的藝文薰陶中成長。

一個畫家的誕生

生於書香世家的黃鷗波,祖父是前清秀才,父親也是儒學之士,自小便學習《四書》、《三字經》、《千家詩》等,媽媽還會教他台語的「對仔歌」,是黃鷗波詩詞格律的啟蒙,形塑他深厚的文學底蘊。每當有客人來訪,小小年紀的黃鷗波便會表演吟唱詩詞,總贏得滿堂彩。

因阿里山林業而繁盛的嘉義,其經濟發展帶動了文化層面的提升,嘉義的詩社林立,仕紳們經常款待藝文人士到家裡聚會。曾任台南州協議會員、知名詩人賴雨若主理的「壺仙花果園」,即是賴雨若闢了一處花園,設有如義塾的修養會,教授經書、詩文,並經常邀請畫家來庭園寫生、作畫。林玉山之子、故宮博物院前副院長林柏亭便提到,日治時期嘉義的詩、畫家交流風氣盛,而且畫家們不只興水墨,重彩(即膠彩)、寫生也很擅長。當年17、18歲的黃鷗波,即是在壺仙花果園結識了林玉山、黃水文、盧雲生等畫家。其中林玉山與黃鷗波的緣分最深,兩人偶然發現黃鷗波的母親王娥是林玉山的遠房表姊,林玉山等於是他的遠親表舅,也讓兩人關係更為深厚。在詩畫交融的藝文盛會中觀摩,再加上嘉義畫家們在藝壇上的佳績,種下黃鷗波以畫家為職志的種籽,之後更追隨林玉山的腳步,赴日本東京川端畫學校深造。

生活畫,畫生活

在日本接受專業美術指導的黃鷗波,學習圓山四條派畫風,重視寫生與筆墨濃淡變化,亦有嚴謹的素描訓練,為他的膠彩畫奠定紮實基礎。川端畫學校卒業後,黃鷗波留在東京,擔任雜誌社美術設計,之後曾被徵調至中國擔任通譯官,異鄉生活、顛沛流離的戰時歷練,拓展了黃鷗波的視野,練就觀察細膩的本領。

林柏亭以黃鷗波入選第三屆省展的作品〈南薰〉為例,取材自大家熟知的檳榔,但卻以常被人忽略的檳榔花為主角。一年僅開花一次的檳榔花色白又細小,雖然高掛樹幹容易被忽略,但據說檳榔花開時,會瀰漫滿山清香。黃鷗波以近景且仰視的構圖,讓原本高掛樹上的檳榔花,移到前方,彷彿攝影鏡頭向前放大鎖定,成了畫面的焦點,再佐以檳榔葉、籬笆當背景,來襯托點點如繁星的白花,「營造幽香的氣氛與詩境」,林柏亭形容。

甫於去(2023)年12月出版《樸實.詩畫.黃鷗波》美術家傳記叢書、現任屏東大學視覺藝術系藝術講座教授的黃冬富認為,黃鷗波的作品融合膠彩、水墨與西畫,秉持有容乃大的精神,消融內化成自己的畫風,「他是直接從大自然裡去感受,提煉出他的技法」,雖然他的水墨技法不像其他名家那樣龍飛鳳舞般華麗,但因為是踏實地去觀察、去表現,讓他的作品平易近人、十分可親。

取材自對土地環境、生活的感受,讓黃鷗波的作品透露出對在地的關照,黃冬富認為,黃鷗波創作了許多具民俗采風的繪畫,是與其他膠彩畫家較為不同之處。

像是獲得第八屆省展教育會獎的作品〈家慶〉,即是以台灣傳統節慶祭祀的供品「紅龜粿」為題材。畫中坐在竹凳上的老婦人正在做粿,修剪著盛放紅龜粿的蕉葉,面前的竹篩上放著未染色的白色糯米糰、紅番米染料、粿模等,一旁還有裝著紅豆餡的木桶、整片的蕉葉,一幅畫完整呈現了紅龜粿的製備,有著濃濃台灣味。

黃鷗波之子、長流美術館館長黃承志分享更多畫的細節,原來畫裡的老婦人是自己的外祖母,曾經歷纏足的時代,因裹小腳而變形的腳丫子、一旁的繡花鞋、衣袖上的紋路、皺褶,婦人頭上的髮飾,全被黃鷗波細膩地捕捉,更增添了作品的時代感。
 

除了繪畫,黃鷗波也寫詩創作,還寫過劇本《秦少爺選妻》,才華洋溢。(莊坤儒攝)

除了繪畫,黃鷗波也寫詩創作,還寫過劇本《秦少爺選妻》,才華洋溢。(莊坤儒攝)
 

畫中有話又有戲

曾當過美術設計、教學的黃鷗波,除了繪畫,他的文字創作能量也十分豐沛,少有人知的是黃鷗波曾被推舉擔任知名詩社「瀛社」的社長,從他經年累月親筆創作的詩集,能看到他在書法、詩詞上的造詣,黃鷗波甚至還寫過劇本!幽默逗趣的台語話劇《秦少爺選妻》,即是他的創作,劇本裡的四句聯押韻,展現了台語文學結合韻文的本事,還因此獲得廣播節目播音員的機會,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黃鷗波就是不折不扣的斜槓青年。

個性爽朗的黃鷗波,不僅是畫家、詩人、教師、編劇,也可謂是社會觀察家。黃冬富認為,黃鷗波的作品中,不少是帶有針砭世俗的意味,是他懷抱著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黃鷗波生在動盪的時局,卻始終抱著對社會的期待,積極入世,他的畫中寄託著千言萬語。

例如,〈今之孟母〉畫著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小童,跟著母親擺攤賣著水果、零嘴,畫上的題字寫著:「夫為斯文誤,慎防子亦然。擇居攤販市,教學賣香煙。」黃鷗波運用孟母三遷的典故,昔日孟母為讓孩子有好的讀書環境,不斷遷居;然而,在經濟局勢不穩的時代,讀書也難以求得溫飽,倒不如學做生意來的實在,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氣。

而在1949年第四屆省展獲獎的作品〈地下錢莊〉,則以民俗的角度巧妙地與社會呼應。畫中裹著小腳的婦人,正擺攤賣冥紙,紙錢是台灣民間信仰中,焚燒給長眠地下的祖先或好兄弟們的冥幣,因此,黃鷗波用地下錢莊來妙喻,但實則是暗諷當時台灣金融失序、物價膨脹,地下錢莊猖獗的亂象。

除了畫中有話的弦外之音,林柏亭表示,黃鷗波的畫作,有時也像是一幕劇。林柏亭賞析了黃鷗波1956年的作品〈勤守崗位〉,那年罕見的四月颱「賽洛瑪」襲台,造成災情,黃鷗波在住家附近看見電信人員爬上電線桿搶修,感佩他們的敬業精神,便提筆速寫下這一幕。黃鷗波以地面仰望的視角,描繪颱風剛過,天空雖已放晴,但仍不時有強風吹來的畫面,林柏亭表示,被風吹得鼓起來的帆布,彷彿像是被掀起的布幕,讓我們看見站在台上聚精會神搶修的工人,「用一張畫表現出動感」。

站在黃鷗波的作品〈迎親〉前,黃冬富分享了他的賞析,這幅畫生動地描繪了台灣早期傳統迎親隊伍的樣貌,畫中的挑夫們扛著轎子、嫁妝,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在山坡上,前頭樸素的轎子是媒人坐的,有鳳凰華麗裝飾的則是新娘乘坐的花轎。黃冬富笑說,看得出畫家經過細膩的考究,讓他聯想到小時候聽過的閩南語歌曲〈內山姑娘要出嫁〉的歌詞:

深山內迎花轎
鼓吹八音玲瓏叫
內山的姑娘呀
坐轎要出嫁唷

祝願膠彩畫如綠水長流

畢生創作膠彩畫的黃鷗波,也戮力於台灣膠彩畫的發展。戰後台灣政權更迭,帶有日本色彩的膠彩畫歷經了「正統國畫之爭」,壓縮了膠彩畫家的舞台,甚至曾一度淡出省展。個性耿直的黃鷗波,選擇了直球對決,數度提筆寫信給主辦單位的官方大佬,論述膠彩畫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為膠彩畫家爭取參展的機會。而1972年省展取消國畫第二部,膠彩畫的發展受到嚴重打擊時,林玉山、陳進、陳慧坤、林之助、黃鷗波、許深洲、蔡草如等知名膠彩畫家則籌組了長流畫會,由黃鷗波擔任總幹事,每年舉辦會員作品展,直到1980年省展恢復國畫第二部,長流畫會的階段性任務完成才宣布解散,讓台灣膠彩畫的發展得以延續。

提攜不少後進的黃鷗波,著名膠彩畫家劉耕谷、汪汝同等都是他的學生。而自17歲跟著黃鷗波學畫的賴添雲,直到黃鷗波離世,始終長伴在側,近40年的相處,是跟著黃鷗波最久的學生。回憶黃鷗波,賴添雲滿是感念,「老師的畫不炫技,而是重內涵。」黃鷗波不只教學生畫畫,也帶著學生吟詩、讀漢學,鼓勵他們充實內涵,當有了內涵,同樣的山水,畫出來就有不同意境。

賴添雲跟著黃鷗波學畫、寫生,在黃鷗波邀集林玉山、陳進等人成立綠水畫會時,他也義不容辭擔任總幹事,協助會務的運作。賴添雲自比自己這輩的膠彩畫家就像是臍帶,吸收來自黃鷗波等前輩的滋養,並將之延續推廣。至今,綠水畫會仍持續每年舉辦公開徵件,並以前輩膠彩畫家之名設置獎項,如林玉山賞、陳進賞、黃鷗波賞等,紀念前輩並鼓勵後進。近年,還會進入校園展覽、教學,向學子們散播膠彩畫的種籽。

前人已遠離,逝去的時代雖來不及參與,但我們仍能從黃鷗波的作品中,看到繽紛多彩的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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