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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出台灣的綠帶與藍帶 以自然為本的國土生態綠網
2022-12-29

採友善農法的菱農林丙火。(林旻萱攝)

採友善農法的菱農林丙火。(林旻萱攝)
 

20年前,三芝農友阿石伯(楊文石),在他的蓮花田中,發現到稀有的台北赤蛙。為了留動物一條生路,他決定從慣行農法轉為友善耕作。直到現在,每到夏天,荷葉田田的田間,蛙鳴鼓噪,是台北赤蛙的樂園。

出於對生態的深刻省思,有不少人主張,愈少的人為干擾,對環境會是最好的。但為了保育,一味排除人為活動好嗎?那麼,有人生存的地方又該怎麼辦?

科學事實則顯示,若沒有阿石伯悉心維護水田,台北赤蛙遲早走上滅絕的路。既然農牧、交通、建設……對人而言,無法輕言捨去,可不可以找到一種,人與動物能和諧共存的相處模式?

這樣的思考,合乎「里山倡議」、「生物多樣性公約」的精神,也是台灣推動「國土綠網」計畫的原點。

 

《聖經‧路得記》中載記著「拾穗」的故事:在富裕地主的默許之下,兩名貧苦寡婦來他的田間,撿拾收割後留下的麥穗果腹。台南官田林丙火的菱角田,讓人忍不住聯想起了這則故事。

留一口食物,給田裡的動物

對比鄰田,林丙火的田,實在很不一樣。友善農法的菱田,配合水雉的繁殖期,栽植著市場罕見的四角菱。田埂寬達兩米,橫躺一個成人有餘:「因為老鼠愛挖洞,田埂夠厚,才不會挖穿,讓水洩光。」因為不用除草劑,田埂上植物欣欣向榮,就連罕見的鐵毛蕨,也在此有了一席之地。

水底下,有著豐富的龍蝨、負子蟲、田螺等螺貝昆蟲,因此吸引了高蹺鴴、紅冠水雞等水鳥到此覓食。浮葉上幾處菱角的葉柄堆疊,那是俗稱「菱角鳥」的水雉築的巢。

「讓所有的動物在這裡都有飯吃。」林丙火說,生產人類食物的菱田,歡迎所有動物來此「分一杯羹」,林丙火就像慷慨的地主,刻意在田間遺留下麥穗。

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生態系

對於錯綜綿密、息息相關的生態系來說,「有害」或者「有益」,那是人類的觀點。友善動物栽培的田間,有著一套自然形成的內在秩序。當放棄了速效的除草劑、化肥,農人可以做的,便是盡可能地借力使力,從中獲得人之所需。

林丙火留下老鼠的活路,不僅是出於「護生」的理由,老鼠固然會吃掉農人辛苦種植的菱角,但也幫忙清除田間的福壽螺,「如果老鼠太多,牠的天敵,蛇與老鷹,自然會來對付。」他說。

因為不噴灑除草劑,田埂不免需要動用人工來除草,但有了植物的屏蔽,青蛙、蜥蜴,才有躲藏的空間,牠們是白鷺鷥喜愛的食物,而會吃害蟲的白鷺鷥,是幫助農民看守田間的好幫手。

田埂上大批的水丁香,是林丙火刻意種植的,這種植物吸引菱農最頭痛的金花蟲,倘若沒有它,不灑農藥的菱田遇到蟲害,瞬間會被啃得一乾二淨。
 

獲「諸羅樹蛙友善棲地標章」認證的筍子。(林旻萱攝)

獲「諸羅樹蛙友善棲地標章」認證的筍子。(林旻萱攝)
 

別讓中央山脈成為保育的孤島

台灣黑熊、台灣梅花鹿、櫻花鉤吻鮭,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本土物種,生活在森林中的牠們,曾經因大規模的獵捕、開發而數量驟減,幸而如今有自然保留區、國家公園等保護區的劃定,得以安然生活。

然而,不同的生物需要的生活環境並不相同,人們逐步察覺,許多生活在淺山、平原、海岸地帶的野生動物,同樣面臨重大威脅。好比水雉,一度數量降到僅存50隻,幸而有像林丙火那樣的農友,以及台南在地單位「官田水雉生態教育園區」的團隊,費心投入保育工作,近年族群數量已重新回升到2,000隻以上。

數據則顯示了,台灣高達55%的保育類野生動物與64%的植物紅皮書物種,都生活在海拔1,000公尺以下的地方。這些生物直接與人競爭,面臨的生存壓力,比起森林中的動物,有過之而無不及。牠們主要活動的地點,常是人為活動頻仍的私有地、私有林與海岸,如國有林那樣直接圈地保育的手法,並不適。

幸好,並不是束手無策。阿石伯的蓮花田,被視為台灣農田生態系保育案例的濫觴。永續且友善環境的農地,與鑲嵌其中的里山地景,是連結高山與平原的綠色廊道,也是野生動物的庇護所。

「讓中央山脈保育廊道不再是孤懸於台灣脊梁山脈的保育孤島。」林務局保育組組長羅尤娟曾表示。這也是2018年,台灣保育之最高主管機關林務局,開始著手推動「國土生態保育綠色網絡建置計畫」(簡稱「國土綠網」)的原因。

從森林到海洋,從山野到村里

作為行政院所支持的公共性中長程計畫,國土綠網的獨特性在於,「不是硬體的建設,而是以軟性手段,將保育工作導入公共工程中。」林務局棲地保育組棲地經營科科長石芝菁補充。國土綠網計畫以科學數據為依歸,劃出國境內生物多樣性高的熱點,以及有著保育迫切性的地區,共計有八大分區與44個關注區域。

區域內每個案子的狀況、議題、需要保育的標的物種,都不相同,計畫提供多樣性的政策工具可靈活搭配使用。如「生態服務給付」,以獎金的方式,鼓勵在瀕危物種的重要棲地轉作友善耕作;在路殺熱點的公路旁,則可搭建圍籬,引導動物改走箱涵、水門等……以此縫補、復育因開發、廢耕、農藥濫用而破碎的棲地。

計畫的最終藍圖,在於以不改變既有地景的原則之下,讓每個點狀的案例,可以串聯到「線」,甚至到「面」,可以從「森林、河川、村里、海洋」,織起台灣的生態廊道,建置出讓人與動物都能和諧共存的綠色網絡。

里山動物的好夥伴

由於實際執行的案子內容差異甚大,執行上並沒有SOP可循,不同單位的權益關係人的共識,格外地重要。

案子所在地的主管機關是關鍵角色之一。除了執行計畫的各地林區管理處,舉凡與道路相關,則涉及交通部高速公路局或公路總局;和河川、埤塘、水圳相關,則牽涉到水利署或水保局……。以及從每個案例中延伸觸及的相關單位,如與生態研究相關的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農業技術相關的農業試驗所、各地農業改良場等。

不可或缺的,還有在地的農友與社區居民。以及至關重要,負責官民整合、串聯,兼備生態知識,又擅與大眾溝通的民間團體。
 

每個案例,都需要不同單位的協作。圖為共為諸羅樹蛙保育盡一份力的人們,左起:「蛙趣自然」團隊的劉芳如與莊孟憲、筍農林勝瑋、台南農改場黃瑞彰、嘉義林管處技士汪琮瑋。(林旻萱攝)

每個案例,都需要不同單位的協作。圖為共為諸羅樹蛙保育盡一份力的人們,左起:「蛙趣自然」團隊的劉芳如與莊孟憲、筍農林勝瑋、台南農改場黃瑞彰、嘉義林管處技士汪琮瑋。(林旻萱攝)
 

是筍田,也是青蛙的家

來到嘉義大林,筍農林勝瑋的田間。作為世居在此的筍農第三代,讓林勝瑋決定從慣行轉作有機,是因為一次在朋友介紹下,他參加了一場招募諸羅樹蛙保育夥伴的說明會,「反正再怎麼噴藥,也種不贏那些老農,不如換個方向。」返鄉務農的他心想。

舉辦說明會的,是在嘉南平原一帶進行蛙類研究與保育工作的「蛙趣自然生態顧問公司」。創辦人莊孟憲,是蛙類研究與保育的學者,他直言不諱地說,主要分布在雲嘉南,生活在竹林、雜木林間的諸羅樹蛙,近十年內,因為竹林紛紛轉作稻米與鳳梨,加上城鎮開發快速,讓對於生存條件相當嚴苛且敏感的諸羅樹蛙,快速地消失,「倘若沒有人出手,估計不出十年,族群就會滅絕。」聽聞國土綠網計畫後,他便積極承接,成為了媒合農友與公部門的重要推手。

踏入林勝瑋家的竹林,高聳的竹蔭婆娑相連,這裡是筍田,也是諸羅樹蛙的家。在「蛙趣自然」團隊的指點下,鬆厚不刻意移除的落葉,是諸羅樹蛙的「產房」,地上一汪汪的淺積水,則是孵化後,蝌蚪的「育嬰室」。諸羅樹蛙公母比懸殊可達13:1,母蛙數量尤其稀少,但在林勝瑋的竹林裡卻能發現不少,這讓團隊夥伴給了他「坐擁後宮佳麗三千」的幽默稱呼。

放棄父執輩採用的慣行農法,投入有機,農友首要關心的便是產量,為此,實際負責推動綠網計畫的嘉義林區管理處,則媒合了台南區農業改良場的土壤專家黃瑞彰前來協助,進行田間土質改良,並施放有機肥。

結果令人出乎意料,有機的竹林產量更勝從前,這讓林勝瑋信心大增,決定全面改為有機。他也計畫,與當地一共12位採用友善生態的筍農合作,善用嘉義林管處推動的「諸羅樹蛙友善棲地標章」,以合作社的名義開拓另類通路。

一個案例的順利執行,確實需要不同部門、不同專業領域的人,因為共享願景,樂於溝通,彼此協作,「因為這樣,認識了很多貴人。」就像林勝瑋說的。

貢寮山間水梯田

以自然為本,找到人與自然共存,甚至共榮的方式,是國土綠網的核心概念。但也讓人驚訝的是,這樣前瞻的理想,早已編寫在古老的文化密碼中,新北貢寮的水梯田,正訴說了這番道理。

在雙溪河流經的山谷地,茵綠的梯田一階階地鑲嵌其中,這片農田的存在,既珍貴卻也脆弱。在此深耕已久的人禾環境倫理發展基金會,保育處處長薛博聞告訴我,水梯田因其特殊結構,格外怕人踩踏;又因田地窄小,無法使用大型農機;加上水系的獨立,與農家自行育種的耕種方式,讓這裡的封閉生態系統,「不曾受到福壽螺侵襲,因此保全了許多珍稀且分布侷限的物種。」。

在終年湛水的田畦間,可見小莕菜、毛澤番椒,田埂上有挖耳草,田壁上的葦草蘭,還有中華青鱂、黃腹細蟌、食蟹獴……各種易危、瀕危的物種現身,說明了這片純淨的世外桃源,是許多動植物碩果僅存的棲所。

為了讓這樣纖細卻又脆弱的生態系統能保存下來,早在國土綠網計畫開展以前,林務局便已找到人禾基金會,以及若干位志同道合的在地居民,他們積極遊說農友,希望農友能以友善耕作的模式持續耕種,好將棲地環境恆久延續下去。

畢竟,農村人口老化、凋零,山區已有不少農田陸續廢耕。人禾環境倫理發展基金會發展經理郭俊麟,指指公路旁另一側的山壁,「這一大片,原本都是梯田。」因為少了人的維繫,在自然的演替之下,已然是一片草木蔥蘢的次生林與森林。

人與自然共譜的新章

薛博聞解釋,人禾基金會的加入,並沒有改變當地的耕種模式太多。基金會主要藉由科學工具,重新梳理、釐清當地農業的既有運作模式,並歸納成可依循的方法,請在地農友共同遵守。

倘若不是人,這片乾淨的世外桃源,怎能存在呢?當我們看見柔亮如鏡、生機煥發的水梯田,忍不住湧現喟嘆。若非因為有勤懇的農人,願意不辭辛勞,才能有如此獨特人工溼地存在,並讓850種以上的動、植物在此生存。

由此顯而易見的是,對自然界而言,人,不可能獨善其身於外。然而,人也可以從單向的取用轉為與自然的互利互惠,就如同貢寮水梯田所展現的,天、地、人和諧共存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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