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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美術之光 走過孤寂與代代相續的文化薪火
2023-06-01

前輩藝術家林惺嶽擅畫台灣山水、動物,風格恢弘瑰麗,常展示於總統府等國家重要場合。(莊坤儒攝)

前輩藝術家林惺嶽擅畫台灣山水、動物,風格恢弘瑰麗,常展示於總統府等國家重要場合。(莊坤儒攝)
 

這兩年,台灣美術熱鬧非凡。消失近半世紀的裸女大理石雕〈甘露水〉重現於世,並指定為國寶。

「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經典再現─台府展現存作品特展」、「進步時代─台中文協百年的美術力」、「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人.間—陳澄波與畫都」、「掘光而行—洪瑞麟」、「台灣土.自由水—黃土水藝術生命的復活」等幾檔以前輩藝術家為主的展覽接連開幕,展出作品之罕見,引起人潮前仆後繼。

還有由學者顏娟英、蔡家丘共同策劃,邀集23位學者共同執筆撰寫的台灣美術史讀本《台灣美術兩百年》出版,為大眾正式開啟一扇通往台灣美術的大門,質量均高,在市場也有不俗的銷售成績。

此刻鎂光燈下的熱鬧喧嘩,誰能想像,台灣美術曾經的漫漫沉寂。

 

作為台灣美術史研究的先行者,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兼任研究員顏娟英回憶2020年,在北師美術館舉行的展覽「不朽的青春」,雖然恰好碰上大疫之年,仍獲空前成功。

「陽光之下仍有點寒意,耐心等候的隊伍裡大都是年輕男女,也有小孩與父母同行,嘰嘰喳喳有點興奮地雀躍著。不知為何,我感動了。」在《台灣美術兩百年》中,她特別記這下一段。

恍若黑暗隧道盡頭透出了微弱亮光。畢竟,對比於1987年的情境,她剛從美返台,決定捨中國美術與西洋美術的主流,投入無人看好的台灣美術領域,「台灣有值得研究的美術作品嗎?」在當時,仍是學術界普遍的想法。
 

位於台北龍山寺的黃土水〈釋迦出山像〉,迥異於傳統神像雕刻的制式,神情慈悲中帶著堅毅,被列為中華民國重要古物。

位於台北龍山寺的黃土水〈釋迦出山像〉,迥異於傳統神像雕刻的制式,神情慈悲中帶著堅毅,被列為中華民國重要古物。
 

從蒙塵埋沒到昂揚自信

然而,當我們看見這些作品:被美術學者稱為「駭人聽聞」,登上日本官辦美展「帝展」(帝國美術展覽會)的〈甘露水〉。承襲西方美術傳統的女神形象,兼具了圓潤的東方身形與台灣鄉土元素,隱隱透出的神聖性寓意。

以及常見於商業應用,郭雪湖所畫的〈南街殷賑〉,猶若重現了日治時代,大稻埕街廓的繁華與富庶。

以及栩栩如真的〈蓮池〉,捕捉了清晨破曉,花朵纖細靈透的初綻之姿。據聞,林玉山為了完成這幅作品,夜宿嘉義北郊牛稠山蓮池畔,趁著天光微亮即開始寫生。

還有保有陳澄波經典「學院派素人」筆觸的〈嘉義遊園地〉,乍看大巧不工、渾厚動感,卻又盎然生機、野趣處處……。

透過展覽空間的打理,以及文字論述的爬梳與說明,這些曾被視為老掉牙的過時之作,像瞬間抖落下整身塵埃,搖曳生姿地踏入鎂光燈下,散發出不可思議的雋永與優雅,同時引人疑惑:「為什麼以前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它們?」

戰後初期的族群衝突與磨合

已然有太長的時間,台灣美術缺乏關注度與知名度,大眾能信口說出梵谷、莫內,卻說不出幾個台灣藝術家名字,「我常說,我們真是自己故鄉裡的異鄉人。」國立台灣美術館副研究員林振莖,身兼台灣美術史研究者、策展人的他,不無遺憾地說。

台灣美術會歷經長時間的埋沒,實與歷史發展、政權更迭息息相關。啟蒙於日治時代的現代美術,發軔未久,又因國民政府撤退來台,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在文化的強烈衝擊之下,造成記憶的斷裂。

好比在日治時代,官方稱膠彩為「日本畫」,戰後則幡然改稱水墨畫為「國畫」。不同族群身分,語言、文化、審美截然不同。外在政治的高壓,加上由北京故宮來的重量級國寶鋒芒傾壓一時,大多數前輩藝術家(主要指出生於日治時代的藝術家)如同「失語的一代」,長久失去了舞台。

為了近身理解昔日的情況,我們特地拜訪前輩藝術家謝里法。就出生在大稻埕、〈南街殷賑〉畫面中的他,畢業於台灣省立師範學院藝術系(今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曾旅居巴黎、紐約長達24年,1988年才返台。

謝里法的大學時代,正逢光復初期。他娓娓道來,當時的外省籍畫家在官方場合佔盡優勢,「但中國才剛歷經革命、軍閥割據與八年抗戰,人民四處逃難,哪有時間畫畫?西畫視素描為基本功,但素描相當費時。台灣雖然有戰爭,但日本人重視美術教育,也聘請了石川欽一郎、鹽月桃甫等畫家在中學任教,這造成當時的本省畫家多有個成見:『外省畫家的基礎不好』。」

「但,我的一位老師孫多慈算特例。她是留法的徐悲鴻的學生,素描功力也很紮實。當時不同族群的畫家鮮少往來,她常為兩方調解,也不以身分地位評斷人,甚至常說:『何必這樣分呢?』她曾和我們提起,有三個台灣畫家相當厲害,雖然沒有名氣,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來自北埔客庄、滿人後裔的金潤作,李遠哲的父親李澤藩,還有蕭如松。」

「光復後,本省畫家籌辦『省展』(台灣省全省美術展覽會),作為日治時代『台展』(台灣美術展覽會)的延續。我大三(1957年)時,政府則舉辦『全國美展』(中華民國全國美術展覽會),那是外省人為主的展覽會,由孫多慈擔任召集人,有意突破瓶頸的她,既邀請外省畫家為主的『東方畫會』,也請本省藝術家楊英風擔任評審,嘗試做改變。」

謝里法的幾段話,勾勒出了戰後不同族群衝突與磨合的過程。
 

前輩藝術家朱銘的「太極」系列,題材取自東方,作品兼具西方雕塑強調的塊面,與東方雕塑重視的線條。

前輩藝術家朱銘的「太極」系列,題材取自東方,作品兼具西方雕塑強調的塊面,與東方雕塑重視的線條。
 

為台灣美術寫史的人

謝里法更顯赫的另一個身分,是為台灣美術寫史的第一人。他回憶道:「在國外的時候,看到許多國家,即便是小國,也都會有美術史。」

一度聽聞有香港人想為台灣美術寫史,「我覺得很荒謬。」不甘中原史觀總視台灣為邊陲附庸,他動念想為台灣美術寫史,雖然一度遭學者潑冷水:「要寫就寫中國的吧,台灣哪有什麼美術?」並未氣餒的他,人在紐約,透過書信筆談,逐一向郭雪湖、鄭世璠、廖漢臣(黃土水之妻廖秋貴的弟弟)等人請益,如此蒐集資料,開始在《藝術家》雜誌上連載文章。

1978年,《日據時代台灣美術運動史》正式集結付梓,為台灣早期美術留下了珍貴紀錄。

而後,則必須來到本土意識崛起的1990年代。如學者顏娟英、蕭瓊瑞等人,正式由學術研究的角度,投入台灣美術史的研究,成為繼謝里法後的第二棒。此後,大專院校才漸有台灣美術相關課程的開設。

近年,伴隨著台灣主體意識的崛起,以及疫情之下對於內在文化的探索風潮,台灣美術終於站上話題的風口浪尖。

越在地,越國際

「該如何欣賞這些日治時代現代美術的作品?」腦海中,早已深深烙印著如〈蒙娜麗莎的微笑〉、〈星夜〉等世界名品的我們,該如何反身理解,這些陌生又親近的創作?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研究所副教授蔡家丘提示我們,在西洋美術的領銜下,技巧或形式發展稍晚一步,是許多亞洲國家普遍存在的焦慮。因此,面對前輩藝術家的作品,不妨放下心中對藝術名品的刻板印象,除了觀賞作品的形式、技巧,更要不忘理解藝術家的意念表達,以及與土地、文化的連結互動,如此一來,感動會更深。

尤其愈好的藝術品,必定能反映在地文化,也會喚起群體的共同記憶,「這就是所謂的『越在地,越國際』。」林振莖言簡意賅地說。

由此來看,台灣美術有其哀愁。擅長膠彩的林玉山、陳進,在戰後紛紛轉向水墨創作。──彼時,即便是外省畫家,也需要因地制宜,如傅狷夫,為台灣山水風光創造了畫山石的「裂罅皴」與「塔山皴」、畫海浪的「點漬法」、畫雲海的「染漬法」等技法。這樣劇烈的轉變,如實反映出台灣歷史、政治的曲折多舛。

並且,在日本、西洋、中國美術的強勢包夾下,藝術家以其創造力與人文思考,涵融各方媒材、技法、審美之特色,內化為自身理路,雖取用外來形式,又得傳達出自身的識別度。素材選擇的多元,是台灣美術從過去到現在一以貫之的挑戰。
 

重新走入鎂光燈下的前輩藝術家作品。

重新走入鎂光燈下的前輩藝術家作品。
 

文化自覺的初萌

然,若說最動人處,是在掌聲、舞台稀缺的情境下,多數藝術家仍奮力不懈地的持續創作。

林振莖因為長年擔任國美館的「美術家傳記叢書」出版工作,有機緣深入理解上百位藝術家的生命歷程。「好的藝術家,真不是站上國際舞台,才叫厲害;而是願意以一生的生命全心全意地付出。」他感佩地說,這樣的藝術家,在台灣美術史上佔了絕大多數。

如同已是耄耋之年的前輩藝術家林惺嶽的宣言:「畫家是做到生命終結,筆從手中掉下來才結束。」或者當我們詢問謝里法,為何物質貧困的當年,仍能堅持創作不輟?他只是露出平淡的笑:「沒有什麼為什麼吧,這就是命。」

這樣綿長的毅力與恆忍,對藝術家是一種理所當然。嘗試推敲其初衷,黃土水在百年以前發表的〈出生於台灣〉,留下了線索:「雖然說藝術無國境之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創作,但終究還是懷念自己出生的土地。……然而台灣是充滿天賜之美的地上樂土,一旦鄉友們張開眼睛,自由地發揮年輕人的氣概時刻來臨時,毫無疑問必會在此地誕生出偉大的藝術家!」

出於對藝術的熱忱、對現代文明的追尋、對國族的期待與愛,讓藝術家在缺乏理解的逆境下,仍能以一生懸命的意志不斷付出,所盼望的,無非是能有不朽作品流傳於世,啟迪後人。

於今看來,黃土水所雕塑的原住民、水鹿、芭蕉、水牛;郭雪湖畫筆下的大稻埕街屋、霞海城隍廟;林玉山所繪的蓮花;陳澄波所畫的鳳凰樹、番鴨與大白鵝……連綴而成的,竟是如此豐饒瑰麗的島國風光。

這些足以標誌台灣的風土元素,不論是否有獎項的錦上添花,都已如實彰顯了台灣文化的內蘊與層次。特別在日治時代,「藉由表達台灣主體性的豐厚度,也有與殖民政府相互抗衡的意味。」蔡家丘指出。

是他們,為台灣點燃了文化覺醒與自信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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