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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找路 把傳統家屋蓋回來
2022-10-31

韋浪(左)和比穗在泰雅屋裡日日生火與生活,建一個泰雅人的家。

韋浪(左)和比穗在泰雅屋裡日日生火與生活,建一個泰雅人的家。
 

小說家甘耀明獲得2022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的作品《成為真正的人》,以空難事件為基底,讓書中的布農族主角引領讀者重新觀看歷史與土地,書中角色的經歷,就是一段尋找自己的過程。

而目光回到現世,台灣當代的原住民青年,選擇回到部落的土地蓋家屋,拾回傳統技藝與記憶,將編織、採集、漁獵融入生活,因為文化是生活樣貌的總和。過去牽引著現在與未來,實踐傳統,完整了他們的生命。他們用行動叩問斷裂的文化,重新梳理傳統在當代的意義。

 

自1990年代以來,全球興起原住民意識抬頭的浪潮,美國人類學家詹姆斯.克里弗德在《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一書中提到,「縱使原住民的社會漸漸在瓦解,但仍有為數不少的原住民挺住壓力,把橫遭破壞的生活殘餘給改編和重組,在根深而有適應力的傳統裡取材,在錯綜複雜的後現代性中闢出新徑。」

而眾多研究顯示,台灣身為南島語族重要發源地,文化豐厚而多元。縱使歷經不同時期的殖民統治,仍有許多人在時代的夾縫中,守著傳統文化的種種。在宜蘭縣南澳鄉蓋了泰雅屋的韋浪(Wilang Mawi)和比穗(Pisuy Poro),以及回到台東縣成功鎮興建阿美家屋的陳豪毅(Akac Orat),都試圖尋找即將消失的傳統技藝,透過換工造屋的集體行動,串連原住民與非原住民,找回人與土地的連結,讓傳統文化在時代中找到新意。

蓋一間泰雅的家

位於宜蘭縣南澳鄉的武塔部落,僻靜的山林裡一間泰雅傳統屋正冒出裊裊白煙。早晚在屋內生火,讓天然材質建造的家屋,保持乾燥、防止蟲蛀,是泰雅族青年韋浪每天的日常。

根據泰雅族的傳說,祖先起源於南投縣仁愛鄉一帶,隨著人口增加,而逐漸往外尋找新的據點。族人遷徙時會沿著稜線的視野尋找水源,因為有水才能形成聚落,也因此泰雅族的分布是以流域為概念。從南投沿著雪山山脈的稜線一路往北,所以南投、台中、桃竹苗,一直到新北烏來都有泰雅族的分布,而有一支則是往東越過南湖大山,來到和平北溪一帶,即是分布在和平溪流域的泰雅族,稱之為Klesan。日治時期的「集團移住」政策,又使得Klesan的各個部落,逐漸從山上移居到山下,成為如今所稱的泰雅族南澳群。

韋浪的家族是最晚移居到平地的族人,也因此跟山林仍保有緊密連結。從小聽著長輩說山裡的故事,跟著父執輩上山打獵,韋浪所認知的泰雅族,是生活在山林的子民。

「跟我同齡卻這麼愛往山裡跑的人,全南澳你找不到第二個。」韋浪這話乍聽是自豪,語氣中卻隱含著年輕族人遠離山林、對族群故事一無所知的惋惜。移居平地前,韋浪的舅公哈勇桑是舊社哈卡巴里斯部落的末代頭目,雖然從小住在武塔,但韋浪知道自己是來自哈卡巴里斯部落的孩子,想了解族群歷史的念頭十分強烈。於是韋浪跟著哈勇桑跋山涉水,重回舊社。抵達祖居地時,哈勇桑繾綣留戀的神情,隱隱在韋浪心裡喚出一個建造泰雅家屋的夢想。

而後,哈勇桑受邀在武塔國小建造泰雅傳統屋,當時在該校任職的韋浪,有幸近身學習傳統屋的建造,讓他離夢想又更近了一步。尊重山林的泰雅人不砍樹,早年都是撿拾自然傾倒或漂流的軟木,如紅檜、扁柏、肖楠等。韋浪表示,檜木的油脂豐富能天然防蟲,加上重量輕,對於居住海拔1,000公尺的泰雅人來說,方便搬運,自然成為過去家屋的建材。但現在已不易取得,而改用柳杉等其他木材替代。
 

陳豪毅選擇回到自然,過著照顧土地的生活,縱使天然材質的家屋經常需要維護,他說:「我喜歡這個房子我會照顧它,這個房子才會變得更好。」

陳豪毅選擇回到自然,過著照顧土地的生活,縱使天然材質的家屋經常需要維護,他說:「我喜歡這個房子我會照顧它,這個房子才會變得更好。」
 

「gaga」的認同與實踐

泰雅語的「gaga」意為祖訓,對泰雅人而言,所有生活的規範都遵照gaga,泰雅族的習俗、信仰、人生觀等都涵蓋其中,是充滿哲理的精神象徵。過去在部落搭建傳統屋,依據gaga會由血親家族共同協助,但隨著生活型態改變,已經很難請親友們放下工作,前來幫工數月。於是,韋浪和比穗將gaga的詮釋擴充,「所謂的gaga是認同跟實踐,只要認同這個文化,而且一起實踐,就是我們的家人。」比穗說。他們上網徵求有志之士,結果吸引了上百人前來支援,多數人並非原住民,且不僅來自本島各地,甚至還有離島、香港的民眾特地請了假,一起透過造屋學習泰雅的傳統文化。最後,集結眾人之力,花了三個多月將泰雅傳統屋蓋起,完成這項集體行動。

從傳統提煉的大型創作

離開靜謐山區的泰雅傳統屋,場景轉換到台東縣成功鎮的麻荖漏部落,一處傍著山、可眺望太平洋的阿美族傳統家屋,這是藝術家陳豪毅的「Malacecay阿美傳統家屋構築與寶庫工坊」。Malacecay意為團結合作、同心協力,而這棟傳統家屋的建造,是歷經600人次的協同共作才得以完成。眾人的勞動付出,將字義裡蘊含的「美好合一」表露無遺,臺南藝術大學副教授龔卓軍將這項造屋計畫,評為身體與生態環境對應的創作實踐行動。

畢業自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史研究所的陳豪毅,過去曾在台北開設工作室,參與許多藝術策展,而後他回到台東的小學任教,為原住民孩子創製許多實驗性課程,也引介台灣、德國、巴西、馬來西亞等國的藝術家駐校,豐富孩子的視野。

然而一切卻在2018年有了轉捩,陳豪毅在校園實踐了幾年翻轉教育後,熱忱被難以衝撞的體制給逐漸消磨。決定辭去教職的他,從阿美族母親那繼承了一塊麻荖漏部落的土地,「我一度想賣了地,到台北重新過著藝術策展的生活,可那不是我要的。」掙扎之時,陳豪毅去了趟韋浪的泰雅家屋,夫妻倆烤著火,在裡頭生活的模樣,觸動了陳豪毅,強化了他想蓋阿美家屋的念頭。

於是他著手田調、詢問長輩,偶然找到部落裡僅存的三間傳統屋,隱晦地藏在巷子裡,抑或包裹在普通民宅的內裡。就像阿美族傳統的年齡階級制度逐漸式微,傳統屋也彷彿不合時宜的存在。臺東大學南島文化中心主任蔡政良表示,阿美族有所謂年齡階級制度,每個年齡階層都有各自負責的公共事務與部落祭儀。建造家屋亦有年齡階級的分工,年輕階級則從中學習。成功鎮一帶的阿美族,因外來宗教的普遍,傳統的階級分工制度不再,家屋也跟著消失。

陳豪毅認為,蓋家屋最困難的,其實是材料的蒐集,蓋一棟家屋,光是黃藤就至少需要3,000公尺,必須先到山裡採集滿是尖刺的黃藤,再回來剖開、削整。所以光是蒐集家屋的建材,陳豪毅就花了兩年,跑遍全台,才把材料湊齊。徵集了各方的民眾前來支援,陳豪毅邊做邊學邊教,眾人花了三個多月把阿美家屋蓋起。從採藤、編藤,再到家屋建造等,一路上的親身經歷,陳豪毅明白,「原來部落的學習,都是要花很長很長時間,去看、去聽、去感受的。」
 

泰雅家屋的比穗和韋浪(上圖)、阿美家屋的陳豪毅(下圖)透過建家屋、採集、編織、漁獵等,在生活中實踐傳統,找回與自然的連結,走出一條原住民復返之路。

泰雅家屋的比穗和韋浪(上圖)、阿美家屋的陳豪毅(下圖)透過建家屋、採集、編織、漁獵等,在生活中實踐傳統,找回與自然的連結,走出一條原住民復返之路。
 

傳統的時代意義

面對旁人所賦予的文化傳承使命,比穗、陳豪毅,不約而同地認為,自己沒有那麼偉大,只是選擇過著與傳統有連結的生活。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面對「我是誰?要往哪去?如何成為更圓滿的自己?」種種的提問。泰雅族的比穗,在家屋建造後,跟著泰雅老人學習編織,從種苧麻、製線、織布……一點一滴學起,沒有文字、沒有織紋圖表。學習愛護土地、尊重生命,比穗在師傅身上學到的不只技藝,更是織女的生活態度。

在家屋教授織布課程時,比穗會分享泰雅族的遷徙、紋面等背景,比穗認為,「對泰雅女人來講,織布不只是織布,」當瞭解背後的文化意涵,才能懂其文化的精神意義。韋浪的外婆臨終前曾說:「我的布織到這裡了,我可以帶著我的布給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看了。」原來,對泰雅女人而言,在通過連接此端與彼端的彩虹橋時,帶著織機和自己織的布,才完整了泰雅人的生命,所以比穗總說,「織布是泰雅女人的全人教育。」

在社會分工越趨精細的現代,織布不再是蔽體禦寒的生存考量,採集、漁獵也不全然是為了溫飽。這幾年各種原住民工藝課程在台灣遍地開花,許多傳統屋的建造行動也不斷開展,原住民與非原住民都被吸引,從中培養專注、理解自然的運行,連結土地與海洋,也有更多自我哲思的探索。蔡政良認為,這種返鄉的意義,在於重新跟祖先連結,並去挑戰主流社會所傳達的競爭性、唯有讀書高等價值觀。人類學家認為,1990年代後,整個世界就是原住民族認同的復返,去挑戰過去主流社會的壓迫,在夾縫中找到自己的世界觀。如同《復返》所寫:「原住民的全球現身是不容否定的事實,文化傳承的地點不是節日或集會,而是營火和餐桌四周。」當人們能選擇以生活實踐文化,也許正是台灣自由、多元等價值的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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